凌晨两点的孟加拉湾,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柴油味,从敞开的窗户倒灌进来。林任忠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桌角那盏旧台灯的光晕在轻轻摇晃,像海上将熄的渔火。
窗外,吉大港的轮廓隐没在黏稠的夜色里,只有工地上几盏孤零零的探照灯,如同巨大的萤火虫,在荒草丛中投下摇曳的光斑。
这是他驻外的第一千四百二十三天。
桌上的图纸被海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压着的全家福——照片边缘已微微发黄,女儿的笑容却依然明亮。他伸手轻轻抚过相框,指腹传来冰凉的触感。这个动作,已成为他四年来抵御孤独的本能。
“林工,现场又出问题了!”
助理小陈撞开门,声音嘶哑。这个才来半年的小伙子,眼里的光已被接连不断的意外磨得黯淡。
变电站基础开挖现场,地下水如脱缰的野马般涌出,混着海沙形成一片浑浊的沼泽。那台从德国进口的旋挖钻机,此刻像受伤的巨兽,半个履带陷在泥泞里,倾斜的角度让人心惊。
“深度负十八米时遇到的承压水,地质报告根本没提到……”施工队长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声音疲惫。
林任忠没有说话。他走到坑边,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衬衫。探照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泥水中微微颤动。
那一刻,时间仿佛倒流回四年前。他第一次站在这里,面对的是齐腰深的荒草、看不懂的孟加拉文地契,以及当地村民怀疑的目光。而现在,荒草变成了深坑,怀疑变成了等待——等待他拿出解决方案。
“林工,要不要先停工?等国内派专家……”
他抬手,截断了后面的话。等?意味着工期至少延误两个月,每天都是数万美元的损失,更重要的是,中资企业的信誉将在这里被打上问号。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想起女儿学走路时摔倒的样子——那双含泪的眼睛望向他,不是求助,而是确认。确认父亲是否相信她能自己站起来。
“不停。”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锤子敲在钢板上,“给我三小时。”
回到临时板房,他甩掉雨衣,摊开图纸。汗味、雨腥和打印机的墨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熟悉而令人焦虑的气息。窗外,挖掘机的轰鸣早已沉寂,那种寂静比噪音更让人窒息。
他盯着地质剖面图,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每一个数据。突然,他拿起铅笔,在图纸空白处画下一条疯狂的曲线——不是向上绕开,而是向下,穿过含水层。
“在这里,打一排降压井。”铅笔点在曲线最低处,“把水引到集水坑,同时用快硬水泥做帷幕灌浆。”
房间里一片死寂。这个方案教科书上找不到先例,更像是赌徒的孤注一掷。
“可是林工,万一失败……”
“没有万一。”他打断,“水是活的,它找阻力最小的路。我们给它造一条路,一条我们设定的路。”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但小陈看见,林工握笔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铅笔在他指间微微颤抖——像绷紧的弓弦。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林任忠长在了工地上。
他站在泥水里指挥,雨水和汗水在他的安全帽上汇成细流。有一次,他差点滑进深坑,被工人一把拉住,裤腿撕开一道口子,他却只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继续盯着钻井的进度。
第二天深夜,暴雨最猛的时候,降压井终于开始排水。浑浊的地下水顺着管道奔腾而出,发出酣畅淋漓的咆哮。但就在所有人要松口气时,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水位下降速度远低于预期。
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干瘪。几个年轻工程师蹲在雨里,把头埋进膝盖。
林任忠却走向那台报警的仪器,像医生检查病人。他伸手摸了摸排水管,又在接口处停下。
“温度不对。”他喃喃自语,“太凉了。”
他猛地抬头:“不是水不够,是管壁结垢!水垢堵塞了流量计!”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个五十岁的中年人,在暴雨如注的深夜,仅凭指尖的温度就做出了判断。
更换流量计后,警报解除。水位正常下降,灌浆如期开始。
当第一缕晨光撕开云层,基坑里的积水终于见底。泥泞的坑底裸露出来,像一道愈合中的伤疤。
林任忠站在坑边,太阳从他身后升起,把他的影子投在基坑里,拉得很长。一个老工人走过去,默默递给他一支烟。他没有接,只是看着那片终于被征服的沼泽,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晨雾中凝成白雾,很快消散。
那一刻他明白,内心强大不是在鲜花掌声中的坚定,而是在无人看见的泥泞里,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在所有人都选择放弃时,还能为一丝微小的异常蹲下身,用指尖去寻找真相。
板房里,他翻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第1426天,基础攻克。”笔迹稳健,一如往常。
合上本子时,一张纸条从扉页飘落——是女儿四年前塞进他行李的,稚嫩的笔迹写着:“爸爸,打怪兽赢了吗?”
窗外,朝阳正好。吉大港在晨曦中苏醒,远方的海平面泛着金色的光。那个在夜色中显得狰狞的基坑,此刻静静地躺在阳光下,等待着承载起钢铁的丛林。
他拿起铅笔,在纸条背面轻轻画了一个笑脸。
怪兽还在,但他还站着。这就够了。
真正的强大,是在漫长的困境中,把自己活成了唯一的灯塔——不仅照亮前路,更在风雨最大时,证明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