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同奈省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下午四点,天空骤然压下一片铅灰色,暴雨砸在临时板房的铁皮顶上,像是千万面战鼓同时擂响。柳志推开办公室的窗,湿热的风裹着棕榈树叶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在建的输电塔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像一排列队的灰色巨人。
“柳工,越方监理又来了,说基础浇筑的钢筋间距有问题。”翻译小阮踩着泥水跑进来,裤腿溅满了泥点。
项目部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个年轻技术员偷偷看向柳志。这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擦了把额头的汗,工装后背早已洇出一片深蓝——这是他在越南的第三个年头,也是同奈输变电项目最棘手的收尾阶段。
“告诉巴松先生,我十分钟后带图纸过去。”柳志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
能力强的下属是领导的福报——这话在国际工程部总经理老陈送行时说过。当时柳志只当是句客套,直到他亲眼见到前三任项目经理留下的烂摊子:滞后的工期、堆积的变更单、还有越方监理巴松那张永远带着质疑的脸。
难题总是接踵而至。上次是百年一遇的洪水冲毁了施工便道,上上次是当地村民抗议塔基占用祭祀用地,这次是技术标准之争。柳志从不说“做不到”,他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各种方案的利弊分析,像一本武功秘籍。
“柳工,要不先停工?”施工队长老周低声建议,“等雨小点再说...”
柳志已经套上了雨衣:“越南的雨,停停歇歇能下三个月,等不了。”
在监理办公室,巴松指着图纸上的数据连连摇头:“不符合标准,必须拆除重做。”这个固执的泰国工程师以严格着称,项目部里没人不怕他。
柳志却不慌不忙地摊开另一本规范:“请看德国dIN标准第4.3.2条,在特殊地质条件下允许5%的误差浮动。我们实测数据在允许范围内。”他又调出电脑里的地层扫描图,“同奈河冲积层的承载力比普通粘土高15%,这个设计反而是保守的。”
巴松推了推眼镜,身体前倾盯着屏幕。空气凝固了五分钟,他终于抬起头,第一次对柳志露出了笑容:“柳先生,你比东京那些专家还了解这里的土地。”
回程的皮卡车上,小阮忍不住问:“柳工,你怎么连德国标准都记得?”
“上周熬夜查的。”柳志望着窗外的雨幕,“猜到他要用欧标卡我们。”
这就是柳志的风格——永远比难题快一步。
项目经理老李在视频会议里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差点打翻茶杯:“太好了!老柳,又解决个大麻烦。回来给你请功!”
但柳志只是笑笑。他知道,在海外工程这条路上,解决一个难题不过是获得了解下一个难题的资格。
真正的考验在两周后不期而至。
那是杆塔组立的关键阶段,从国内运来的绝缘子却在清关时被扣留。货代公司支支吾吾,说是缺少某个认证文件。没有这些绝缘子,整个项目就要停摆,每天的停工损失就是上万美元。
“这是制造难题,不是解决难题。”老李在国内急得跳脚,“当初谁选的这家货代?”
会议室里没人敢接话。这时柳志站了起来:“给我三天时间。”
他带着小阮直接驱车前往胡志明市,不是去货代公司,而是找到了越南电力集团的一位退休高管。这是他在前年某个电力论坛上认识的,三年来始终保持联系,每逢春节都不忘寄份礼物。
“黎先生,不是来求您走关系,”柳志把资料恭敬地放在对方面前,“只是想请教,这种情况通常最快怎么解决?”
老人戴上老花镜看了半晌,打了个电话。二十分钟后,他写了个名字和电话:“找这个人,他是海关总署的培训顾问,知道正规流程怎么走最快。”
三天后,绝缘子顺利放行。
老李在越洋电话里感慨:“柳志啊,你这就是在给我积福报啊。”
但柳志心里清楚,所谓能力,不过是把别人抱怨的时间用来解决问题,把别人应付的态度换成认真准备。就像他办公室里那幅字——“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是出国前上小学的女儿写的,歪歪扭扭,却成了他最珍视的礼物。
项目最终在旱季来临前竣工。送电那天,越方举办了隆重的仪式,姑娘们穿着奥黛,把花瓣撒在崭新的变电设备上。巴松特意走过来,送给柳志一盒泰国红茶:“希望下一个项目还能和你合作。”
夜幕降临时,沿线村庄次第亮起灯火,像大地上突然长出的星星。几个当地孩子在铁塔下追逐嬉戏,他们的影子在灯光下拉得很长。
柳志站在观测台上,打开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女儿。对话框上方显示“正在输入...”,很快跳出一行字:
“爸爸,你让那里亮起来了。”
远处传来湄公河的涛声,晚风拂过棕榈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柳志突然想起老陈说过的话——能解决难题而不是制造难题的员工,才是好员工。
他笑了笑,收起手机,走向亮着灯的项目部。桌上还有最后一份报告要写,而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又将有新的难题等待解决。但此刻,看着这片被点亮的土地,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在这个行业待了二十年,柳志明白了一个道理:能力不是向上爬的梯子,而是黑暗中提灯的手——领导需要这光亮看清前路,而更多的人,需要这光亮找到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