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能源部的办公区西侧,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进来,把开放式工位烤得像个巨大的光疗箱。陈余抹了把额角的细汗,不是因为热,而是心里发燥。他刚核完手上这个东部沿海某市“渔光互补”光伏项目的最终概算表,手指在计算器上又过了一遍,那个刺眼的数字让他喉咙发干——设计费总收入:一百八十二万。听起来不少,可他清楚地知道,院里划拨给他们项目组的执行预算,满打满算,只有三十五万。
三十五万,要覆盖他和其他两个设计人员未来四个月的工时成本、差旅、建模渲染、无数轮的图纸修改、甚至打印晒图的费用。这意味着,他又得绞尽脑汁,在本来就紧巴巴的设计标准上,再抠出点“性价比”来。用更便宜的材料型号?简化一些“非必要”的监测设计?他知道,这些抠下来的每一分钱,未来都可能成为运维时的坑,但他没得选。项目奖金是和项目净利润挂钩的,不把成本压进预算,他们组这几个人,这半年就算白干。
“妈的,又是血亏的节奏。”旁边的老张把键盘推得哐当一声,整个人瘫进工学椅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老子画的不是图纸,是情怀!”
陈余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把概算表存档。他理解老张的抱怨。一线城市的设计院,听着光鲜,实则尴尬。他们院,隶属某个庞大的央企集团,层级分明。“上面要抽成的爸爸也多”——集团总部要管理费,股份公司要分红,还有各种分摊的行政费用、党建经费、上级单位组织的“强制性”技术培训费……层层盘剥下来,真正能落到项目执行层面的资金,瘦得像个难民。
单子是他们这些一线人员,磨破嘴皮子、熬夜做方案,从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以低得令人发指的设计单价抢来的。活儿是他们没日没夜干出来的,可钱,大部分都不知道流向了哪里。年终总结时,院里大会小会喊着“业绩稳步增长”,可落到他们口袋里的奖金,却年复一年地稳步下跌。大家都戏称,这是“挣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他曾以为,新能源赛道如火如荼,他们这些搞风电、光伏设计的,应该能跟着风口起飞。现实却狠狠打脸。项目是多,但内卷严重,设计费压得比十年前还低。而且,院里似乎总有更重要的开支——总部新大楼的气派装修、领导们出国“考察”的丰厚补贴、院里承办那些大型会议的排场……每一笔,都比他们优化一个支架基础设计、提高百分之零点几的发电效率来得“重要”。
心灰意冷之下,陈余也动过跳槽的念头。可一线城市的生活成本像无形的枷锁,房贷、车贷、孩子的国际幼儿园学费……私企或许能给更高的薪水,但那不确定性和工作强度,让他这把年纪的人望而却步。他好像被卡住了,进退维谷。
直到那个周五的下午,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他大学时最好的哥们儿,刘锋。刘锋早年离开设计院,现在在一家专门做新能源电站智能运维的科技公司当副总。
“余儿,出来坐坐?有个事儿,你肯定感兴趣。”
一家安静的咖啡馆里,刘锋直接摊牌:“我们想开发一套针对复杂山地光伏电站的智能巡检和故障诊断系统,但缺真正懂行的人。理论模型是一回事,现场那些千奇百怪的毛病,才是关键。我们需要一个资深顾问,不用坐班,远程支持,按项目付费。”
他报出了一个数字,相当于陈余现在小半年的工资。
陈余心猛地一跳,但多年的谨慎让他没有立刻答应。“我……院里这边有规定,不太方便。”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刘锋压低声音,“不涉及你们院的具体项目图纸和核心技术。我们买的,是你这个人十几年积累的经验、判断力,是你脑子里那些标准规范之外的东西。比如,哪种情况下逆变器容易报假警?哪个牌子的支架在沿海地区腐蚀得特别快?鸟粪遮挡对发电量的实际影响模型……这些,你们设计院的报告里不会写,但对我们,价值千金。”
陈余沉默了。刘锋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某个被尘封的盒子。是啊,他每天纠结于那点可怜的设计预算,为了节省几千块钱的材料成本绞尽脑汁,却从未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积累下来的、那些解决实际问题的“隐性知识”,在另一个赛道上,如此值钱。
他想起自己电脑里那个加密的文件夹,里面不是图纸,而是他多年来随手记录的工作笔记:某个项目因地质勘察失误导致基础返工的经验教训;某个型号组件在特定温度区间效率异常下降的排查过程;甚至包括,如何跟那些难缠的设备供应商周旋,拿到更真实的技术参数……这些,不就是刘锋需要的吗?
“我考虑一下。”陈余最终没有把话说死。
但从那天起,陈余变了。他不再像老张那样,把精力耗费在无休止的抱怨上。他依旧认真完成院里的工作,保证不出错,但也仅此而已。他把更多的时间,用于系统性地整理自己的“知识资产”。他深入研究国内外最新的运维技术、故障案例,结合自己的笔记,开始构建一套属于自己的、针对各类新能源电站“疑难杂症”的分析方法论。
他谨慎地接下了刘锋公司的第一个咨询项目,利用晚上和周末的时间。过程比想象中挑战更大,需要学习很多新技术名词和商业模式,但也让他接触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设计院的、更敏捷、更务实、也更残酷的世界。他的判断帮助刘锋的团队避免了一次关键的技术选型错误,对方直接给他包了个大红包。
银行卡里的数字实实在在地增长着,带来的不仅是生活的改善,更是一种久违的、对自己价值的确认和掌控感。
一年后的部门年终总结会上,主任照例在上面念着鼓舞人心的稿子,ppt上展示着“辉煌”的新签合同额。底下的人,麻木地听着,心思早已飞到了年终奖能发多少这个唯一值得关心的问题上。
轮到“优秀员工”发言时,被选中的是一位刚工作三年的小伙子,发言稿充满了对院里培养的感激和未来的憧憬。陈余安静地坐在角落,脸上没什么表情。
会议结束,人群散去。和陈余同期进院的李工凑过来,低声吐槽:“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饼画得再大,也填不饱肚子啊。你看小马,那稿子念得他自己信吗?”他指了指台上。
陈余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收拾好自己的笔记本。那笔记本的封底内侧,用铅笔写着一串小小的、别人看不懂的数字,那是他上个月通过独立咨询项目获得的税后收入。
他站起身,望向窗外。楼下,车水马龙,这座一线城市依旧喧嚣而充满活力。他知道,在这片钢铁森林里,依然有许多像他曾经一样的设计师,在固有的体系内挣扎,看不到希望。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已经在脚下悄然延伸开去。行业的困境、体制的僵化,或许他无力改变,但他至少,为自己找到了一束光,一套独一无二的、无法被轻易抽成的“生存法则”。
前方的路能走多远,他不知道。但他很确定,他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只会抱怨、等待、最终在颓废中耗尽才华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