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送走三人,屋内霎时归于岑寂,唯余烛火在灯罩内静静摇曳,洒落一室朦胧光影。
陆皓凝长长舒出一口气,抬手轻揉因久坐而泛酸的肩颈,眉宇间倦意难掩。
梁策反手合拢房门,将渐起的夜风隔绝在外。
他转过身,目光便落在那道略显单薄的身影上。
他未作声,只迈步上前,自后方温柔地将她拢入怀中,下颌轻抵她柔软的发顶,温热吐息拂过青丝,带来一阵令人安心的暖意。
“累了?”他的声音低沉,响在她的耳畔。
陆皓凝顺势向后倚靠,整个背脊完全贴合着他坚实温暖的胸膛。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带着些许撒娇的鼻音:“比应付靖贵妃还累…”
梁策未再多言,只是抬手,修长的手指带着恰好的力道,为她轻轻按压着太阳穴。
他的动作熟稔而轻柔,指尖温热,有效地缓解着她紧绷的神经。
“五嫂精力旺盛,七妹活泼过头,至于五哥…”
他略一停顿,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五哥活着就好。”
陆皓凝被他这近乎刻薄的直白逗得失笑,旋即又收敛了神色,侧过脸抬眸望他。
“别打岔,”她正色道,“今日父皇单独召你前去,究竟说了些什么?”
梁策手上按揉的动作并未停歇,语气依旧显得轻松闲适。
“不过是试探我对秋猎刺客一事的态度罢了。”
“你如何回的?”陆皓凝追问。
“我么?”梁策学着她分析局势时的腔调,尾音刻意拖长了几分,带着几分顽劣。
“我说,前朝余孽之说,甚妙。”
陆皓凝抬手,不轻不重地拍开他按在自己额角的手,嗔怪道:“没个正形,说正经的。”
梁策敛了面上那点戏谑,眸光渐深,如同沉入古井的寒星,透出几分冷意。
他顺势执起她方才拍开自己的那只手,握在掌心,用体温熨帖着,沉声道:
“我告诉父皇,治大国如烹小鲜,齐家方能治国。若连自己枕边人都护不住,何以护天下?”
陆皓凝心头微震,不禁追问:“父皇…什么反应?”
梁策的目光投向窗外已然墨蓝的夜空,回忆着御书房中的情形。
“他沉默了良久,后来提起了先皇后,态度便骤然软化了。”
他略顿,若有所思:“看来,这一步棋,我赌对了。”
陆皓凝凝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细思片刻,不禁问道:
“陛下对先皇后…似乎用情至深?”
梁策默然片刻,似在回想那些尘封旧事,声音也放轻了些。
“我出生时,她已故去些年,未曾得见,只听一些伺候过她的老宫人零星提起过。”
“他们说,先皇后性情温婉,待人宽和,是父皇年少结发的原配,两人情意甚笃。”
“只可惜,福薄,没能等到父皇御极天下的那一天。”
“宫中旧人皆言,先皇后薨逝后,父皇心口的那点热乎气,似乎也跟着去了大半。”
“这些年,父皇后宫妃嫔从未断过,但却始终未再立后。”
窗棂外,最后一缕天光也已敛尽,唯有廊下渐次点起的灯笼,透进朦胧的光晕。
这光晕为相依偎的两人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边缘,仿佛一幅定格在时光里的静谧剪影画。
静默了片刻,陆皓凝还是将盘旋在心头的疑问轻声问出。
“方才五哥说,你的棋路像大皇兄?”
话落,她敏锐地感觉到,梁策握住她的微微一僵。
随即,他平静的声音淡淡落下。
“幼时棋艺,确曾得大皇兄指点过几回。”
“你们…很亲近?”
陆皓凝试探着问,目光细细描摹着他沉静的眉眼,不想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
“曾经。”梁策语气依旧平淡,“大皇兄棋风狠辣,步步紧逼,从不留后路。我与他曾经下过几次,每次都是险象环生。”
他寥寥数语,却勾勒出一幅昔日宫廷中,年长皇子与幼弟对弈的画面。
其间微妙的关系,耐人寻味。
陆皓凝凝神听着,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觉得,秋猎的事,会不会与他有关?”
此事关乎自身安危,更是搅动朝局的关键,由不得她不关心。
梁策沉寂须臾,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盈盈跳跃,晦涩难明。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每个字都似乎经过了斟酌。
“不好妄下断言,大皇兄行事,素来隐秘莫测,惯于藏锋。”
“若真是他的手笔,绝不会留下‘前朝余孽’这般粗浅的破绽,徒惹人怀疑。”
“但,”他话锋微转,带着冷静的剖析,“也不排除是他故布疑阵,刻意搅浑水,引我们疑心到素来张扬的三哥头上,他好坐收渔利。”
陆皓凝颦起眉头,细细思量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可能性。
“那…二姐呢?”她想起梁澄天真烂漫的话语。
“七妹说,二姐还特意向她问起我的伤势,你说…二姐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内情?”
璇枢公主在诸位公主中最为沉稳,深居简出,平日不显山不露水,此刻突然的关切,确实让人心生警惕。
她疑惑的问题刚脱口,却见梁策忽然俯身。
俊朗的面容骤然在她眼前放大,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几乎要拂上她的鼻尖。
他墨色的眼眸锁住她,眼底似有幽光流转,带着几分惯有的玩味。
“王妃今日…”他刻意拉长了语调,气息温热,“问题似乎格外多啊?”
陆皓凝先是一怔,随即不退反进,微微仰首迎上他的目光,秋水眸中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王爷今日…”她学着他的腔调,轻轻反问,“答得也格外含糊呢。”
四目相对,两人视线在昏黄的烛光中无声交缠,似有无形的丝线拉扯。
片刻后,还是梁策率先败下阵来,他眼底那点故作深沉的探究,终究化作了无奈而宠溺的笑意。
他低低地轻笑一声,温热的气息再次拂过她的面颊,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
“罢了罢了,凝儿想知道些什么?嗯?为夫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换回了私底下温柔的称呼,语气也软了下来,带着纵容的意味。
陆皓凝微微眯起眼,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巡梭,将他此刻的神情尽收眼底。
“我想知道,二姐为何突然对我示好?”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更凝练。
“还有,关于先皇后…这位让陛下念念不忘的女子,还有什么故事么?”
梁策闻言,脸上玩笑的神色也收敛了几分。
他沉吟道:“二姐心思深,她若知晓什么,也绝不会轻易说出来,尤其是对七妹那样口无遮拦的丫头。至于先皇后…”
“我所知确实不多,皆是碎片传闻。只知她出身清流名门,品性高洁,当年在潜邸时,便以贤德着称。”
“父皇彼时处境不易,她常伴左右,内外操持,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或许正是这份于微末时的相伴之情,才让父皇多年来始终难以释怀。”
他分析得冷静而客观,随即语气更柔,带着抚慰。
“往事如烟,牵扯甚广,一时也难以理清。”
“眼下别想太多,最紧要的,是先好生将养你的身子。箭伤虽未及根本,却也损耗元气。”
“其他的,自有我去筹谋。”
他的话语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担当。
陆皓凝知他心意,是不愿自己过早卷入这些诡谲风波之中,劳心费神。
她不再追问,乖顺地颔首,将头轻轻倚靠在他宽阔坚实的肩上,阖上了眼帘,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
“嗯,都听你的。”
她低低应道,将所有纷杂的思绪暂且压下。
殿内烛火缱绻,满室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