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惊雷般在周山湄混沌的脑中炸响，将她从几近昏聩的迷蒙中骤然惊醒。
她浑身剧颤，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模糊的人影晃动着，渐渐凝聚成清晰的轮廓。
陆无涯立于高阶之上，宽大的官袍衬得他身形挺拔，正居高临下地望着阶下跪伏的母女。
他比记忆中更显成熟，亦添了几分威仪，通身皆是官家气派。
只是眉宇间，昔日温存已杳，换作了疏离的陌生与世故的深沉，恍若隔了一层看不透的薄雾。
他震惊的目光扫过周山湄憔悴枯槁的面容，最终，定定地落在陆皓凝那张小小的脸上。
那是一张与他如出一辙的小脸。
“这…”
陆无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脚步不由自主地向下迈了一步。
“这是我的…女儿？”
周山湄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瞬间模糊了视线。
千般委屈，万种艰辛，皆在这无声的痛苦之中。
她已无力言语，喉头哽咽着，只能虚弱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直依偎在母亲怀里的陆皓凝，似被某种力量驱使，忽地挣脱了周山湄无力的臂弯。
她跌跌撞撞地迈开小短腿，奋力爬上那几级对她而言过于高大的石阶，一头扑过去，紧紧抱住了陆无涯的腿。
她仰起小脸，带着哭腔和满溢的孺慕，放声喊道：“爹爹！爹爹！凝儿好想你！凝儿和娘亲终于找到你了！”
陆无涯低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儿。
那张满是泪痕和期待的小脸，那双酷似周山湄含水秋瞳般的大眼睛，还有那一声声稚嫩却无比清晰的“爹爹”，像一股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防的堤坝。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弯腰，一把将女儿小小的身子抱了起来，随即快步走下台阶，伸手用力将跪在地上的周山湄搀扶起来。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周山湄倚靠着他的手臂支撑，才勉强站稳。
她抬起泪眼，贪恋地看着眼前这个阔别已久的男人，嘴角费力地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声音轻得如一阵即将散去的风。
“我答应过…会等你。”
当夜，陆府内院烛火通明。
周山湄抱着因惊吓和疲惫而沉沉睡去的陆皓凝，坐于偏厅冰冷的梨花木椅上。
隔着镂雕隔扇，正房里激烈的争吵声如冰雹般砸落，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清晰无比地传入耳中，字字诛心。
柳平芜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滔天的怒火和受辱的愤懑，几乎要掀翻屋顶。
“陆无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不知哪里来的外室野种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带进府里？当我柳家是死绝了不成？！你这官身还想不想要了！”
“你小声些！孩子…孩子还在外面…”陆无涯的声音压抑着，带着恳求与无奈。
“我偏要嚷！我就是要嚷得全江陵城都知道你陆通判做下的好事！”
柳平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又是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想必是又一件名贵瓷器遭了殃。
“要么！你立刻，马上把这不知廉耻的贱人和那个野种给我轰出去！永绝后患！”
“要么！我这就带着芸儿回娘家！咱们一拍两散！我看你这府衙上下，明日该如何看待你这宠妾灭妻，逼走正头的老爷！”
怀里的小身子猛地一颤。
陆皓凝被惊醒了，鸦羽般的长睫上犹沾未干的泪珠。
她小手紧紧攥住了母亲胸前的衣襟，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周山湄心如刀绞，只能更轻柔地拍抚女儿的后背，试图以自己微弱的体温驱散她的不安。
就在这时，她感觉怀中的女儿动了动。
只见四岁的陆皓凝竟挣扎着滑下了她的膝盖，伸出小手仔细整了整自己身上那件虽破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褂衣襟，小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郑重。
“娘亲，凝儿想去见见夫人。”
周山湄大惊失色，慌忙去拉女儿的手，温声劝道：
“不可！凝儿听话…那边去不得…”
陆皓凝却固执地仰着头，濯濯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稚嫩却异样坚定的小脸上。
“爹爹说凝儿最聪明懂事了。”
“凝儿一定能哄夫人开心的。”
话落，不待周山湄阻拦，那小小的身影已经踮起脚尖，用力推开了通往正厅的那扇沉重的木门。
正厅内，柳平芜正举着一个半人高的翠玉花瓶，作势欲向地上砸去，一张精心修饰的俏脸因愤怒而扭曲变形。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一个小人儿提着破旧却整洁的裙角，怯生生而又异常勇敢地跨过了那高高门槛。
满厅狼藉中，陆皓凝清澈的目光毫无畏惧地望向柳平芜，澄澈得如山涧清泉。
她伸出小手，从怀里摸索出一方洗得发白的粗布帕子，小心翼翼地捧上前。
帕子上，用不甚娴熟的针法，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朵粉色的芍药花。
“这是凝儿给夫人绣的帕子。”
“爹爹说夫人最爱芍药…”
柳平芜高举花瓶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怒意瞬间凝固，继而化为一种被撞破狼狈的羞恼与极度的尴尬。
她出身名门，自幼习得规矩礼仪，最是看重体面风度，何曾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
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野种”撞见自己如同市井泼妇般撒泼的模样，一时竟僵在原地，发作也不是，收手也不是，雍容华贵的面皮涨得通红。
陆皓凝却已经蹭到了她跟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她金线绣花的衣角。
她仰着小脸，眼神纯净无邪，不染一丝尘埃。
“夫人，您真好看，比帕子上的芍药花还要好看。”
“凝儿能给您梳梳头吗？我在家里常给娘亲梳头，娘亲说可舒服了。”
柳平芜胸口剧烈起伏，气息粗重，握着花瓶的手指关节泛白。
就在此时，一直僵在一旁的陆无涯觑准时机，迅速上前一步，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只沉重的花瓶，稳稳放在一旁，同时带着恳求般低语。
“夫人息怒…稚子无辜啊…”
“况且…你细看看，这孩子…这眉眼，长得多像我…”
烛台上跳动的火光清晰地映照着陆皓凝仰起的小脸，将那精致的五官照得毫厘毕现。
柳平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凝滞了。
那眉眼轮廓，那鼻梁嘴唇的弧度，确与书房里陆无涯幼时的画像，惊人地相似。
更令她心头猛然一震的是，这孩子眉宇间那点灵秀的神韵，竟隐隐与自己的亲生女儿陆归芸有三分肖似。
就在柳平芜神色变幻不定，怒火与某种微妙的情绪交织之际，陆皓凝忽然挺直了腰板，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
“夫人，凝儿会背《女诫》了。”
不待任何人反应，孩子脆生生地背诵起来：“清闲贞静，守节整齐…”
稚嫩的童声在厅内回荡，字正腔圆，竟一字不差。
柳平芜神色渐渐松动，紧抿的唇角微微下垂。
她生育艰难，膝下只有陆归芸一个女儿，自幼被娇惯得有些任性，何曾这般早慧懂事？
此刻看着眼前聪慧可人，举止有度的陆皓凝，某种隐秘的念头，悄然在心底滋生蔓延。
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许久，柳平芜终于缓缓放下紧绷的肩，脸上怒意敛去大半，换作一种审视与算计交织的复杂神情。
她微微抬高了下颌，目光垂落，扫过脚下的小人儿，声音恢复了惯常的矜持冷淡。
“罢了，瞧着是个伶俐模样的。”
她的目光扫过面露侥幸的陆无涯，又落回陆皓凝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恩赐意味。
“既然是老爷的骨肉，流落在外也着实可怜，免得叫人说我陆家不容人，那便留下吧，好歹给口饭吃，也不差这一双筷子。”
说罢，她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猛地一甩衣袖离去。
陆无涯如释重负，长长吁出一口气，一直紧握的拳头这才悄悄松开，掌心已是一片湿濡的冷汗。
他这才蹲下身，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愫，轻轻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发顶。
“凝儿真聪明，真懂事。”
周山湄也终于从偏厅踉跄着奔出，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入怀中。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的目光却越过女儿单薄的肩膀，紧紧追随着柳平芜离去的方向，那幽深的回廊仿若一张巨口。
眼底深处，悄然弥漫开一片浓重的忧惧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