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更深露重。
月被薄云遮掩,透下惨淡青光。
陆无涯无心安寝,独自枯坐书房,就着昏黄摇曳的烛火批阅卷宗。
案牍劳形,却难驱散心头那股自踏入这京城新宅后便萦绕不去的寒意。
不过月前,他尚是江陵知府,虽非显赫,却也安稳。
岂料一纸调令,擢升京官,举家迁入这帝都繁华之地。
这本是喜事,可谁能想到,这宅邸的后园中,竟也有一口古井!
与江陵老宅那口夺去了赵姨娘性命的井,何其相似。
初看时,他便心头一跳,但京城宅院有井并非奇事,或许只是巧合?
他如此安慰自己,命人用石板暂且封了井口,只图眼不见为净。
然而,那井的存在,如同一根隐刺,扎在他心底最虚怯之处…
思绪回拢,他偶一抬眼,瞥见窗外树影摇曳。
恍惚间,似又回到少时那破败院落,冷风穿堂过,饥寒交迫,无人问津。
他攥紧了拳,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强迫自己回神。
是了,如今他已是京官,前程似锦,再非昔日的可怜虫,亦非困守一隅的陆知府,断不能被无端心绪左右。
四下俱寂,唯有烛芯偶尔“噼啪”一声轻爆,溅出星点灯花。
蓦地,烛火无风自动,猛地摇晃了一下,将他映在壁上的影子拉得颀长扭曲,如鬼如魅。
他心头莫名一凛,倏然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紧闭的窗扇。
只见窗棂纸上,映着院外枝桠乱晃的影子,张狂舞动,婆娑诡异。
那交错叠绕的暗影深处,竟似有一抹不同于树影的绰约人形,悄然伫立!
“谁在外面?!”他厉声喝道。
无人应答。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更添几分阴森。
陆无涯定了定神,揉揉眉心,疑心是自己连日劳累,加之对新环境不适,产生了幻觉。
他这些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最怕行差踏错,莫非是心神耗损太过?
深吸一口凉气,他正欲埋首案牍,将那股不安强行压下。
忽听院中传来极轻微,却又极清晰的一声“咚”!
像是有什么颇有分量的东西,直直坠入了深水之中。
沉闷,突兀。
敲打在死寂的夜色里,也敲打在他骤然缩紧的心尖上。
那方向…分明是后院的古井!
可那井口,不是早已封死了吗?
陆无涯霍然起身,带翻了身后圈椅也浑然不觉,几步冲到窗前,猛地一把推开沉重的窗扇。
冷风瞬间灌入,吹得书页哗啦作响,烛火疯狂摇曳欲灭。
他探身向外望去。
月光黯淡,院中那口古井旁,空无一人。
然而,封井的石板竟不知何时被移开了一道缝隙,漆黑的水面正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由中心向外层层扩散,越来越慢,渐渐趋于平静。
仿佛方才确实有什么东西,凭空没入其中。
陆无涯浑身血液霎时冻结,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冲天灵盖,冷汗瞬间浸透重衣,黏腻冰凉地贴在背脊上。
他死死盯着那恢复平静的水面,江陵井中那张泡得肿胀苍白的脸,竟与眼前的幽暗重叠交织…
.
梨香院。
室内只点了一盏茜纱灯,柔和光晕笼罩一隅。
陆皓凝端坐灯下,指尖捏着一枚细巧银针,正于一方素绢上细细绣着缠枝莲纹。
针尖起落,无声无息,唯有灯花偶尔轻爆。
帘子微动,青竹脚步轻捷地闪身进来,仔细掩好门,走到近前,压低的声音里难掩兴奋。
“小姐,成了!老爷刚刚去了后园井边!”
陆皓凝指尖悬停,针尖在灯下凝住一点寒芒。
“他看见了?”她平静地问道。
“看见了!看得真真切切!”青竹激动道,手指在空中快速地比划着。
“奴婢按您的吩咐,算好时机,用那投石索将石头远远抛进去。”
“奴婢躲得远,瞧见他吓得脸都白了,愣在窗口好半天没动弹!”
陆皓凝轻轻将绣绷搁在一旁的小几上,莲叶才绣了半片。
她眸光轻漾,只映着眼前跳跃的烛火,深不见底。
这庭院,这宅邸,乃至父亲能顺利进京为官,背后都若隐若现着那位睿王的影子。
父亲只当是皇恩浩荡,未来女婿的提携,却不知这其中的深意。
她也是费了些心思,才隐约探知,这宅院的旧主曾与睿王有过节,而这口位置蹊跷的古井,更是睿王命人特意保留,甚至可能动过手脚。
而今,睿王将此宅赐予陆家,意欲何为?
是提醒父亲谨记“根本”,还是另有所图?
但无论睿王目的为何,这口井,这宅子的诡谲,正好为她所用。
“很好。”
她缓缓起身,行至窗边,素手轻撩起纱帘,凝望着窗外被月色勾勒出的深深庭院。
“父亲心虚气短,嫡母心悸神溃,陆归芸六神无主。”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模糊的更梆声。
她唇角极细微地扬起一丝冷弧,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接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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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府,正院。
柳平芜病得昏沉,形销骨立,终日蜷缩在榻上,惊悸难安。
自搬入这新宅,她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总觉得处处透着邪气,尤其是那口井,与江陵的索命之井太像了。
连一丝日光透入,都让她瑟缩惊叫,房门是半步也不敢踏出。
每至夜深,她常蓦然惊醒,浑身冷汗,双目圆睁,死死瞪着帐顶,口中喃喃不绝。
“莫要寻我…不是我…不是我…”
陆归芸急得团团转。
她即将嫁入睿王府,母亲却在这节骨眼上疯疯癫癫,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她几次三番命人将窗户钉死,帘幕加厚,不让一丝光亮透入,又严禁下人议论。
可柳平芜的疯言疯语,仍不时飘出院墙,惹得府中流言四起。
“父亲!”
陆归芸再按捺不住,一把推开书房沉重的木门。
只见陆无涯背对着她,怔怔望着窗外那口与旧宅噩梦相连的古井出神,背影僵直,如被无形之物缚住。
她心头火起,声音拔高,带着尖锐的质问。
“您得赶紧想个法子!母亲再这样下去,我的婚事该如何是好?”
“若睿王府得知未来岳母是个疯妇,这婚事还作得数吗?”
陆无涯猛地回神,面色阴沉:“慌什么?大夫不是来看过了吗?说是受了惊吓,静养便好。”
陆归芸急得直跺脚:“可母亲总说看见赵姨娘…这话若是传到睿王耳中…”
“闭嘴!”陆无涯厉声喝断,眼中闪过慌乱,“谁准你提那贱婢的?”
“记住,赵姨娘是失足落井,与任何人无关!”
“你若再敢胡言乱语,休怪为父不客气!”
陆归芸被父亲的狰狞之色骇住,顿时噤声,只得垂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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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陆归芸刚从混沌的噩梦中挣扎醒来,便觉天旋地转,一股翻江倒海的绞痛自腹中猛然窜起,直冲喉头。
梦中那口幽井和井边湿漉漉的身影挥之不去,堵得她心口发闷。
她强撑着由丫鬟伺候梳妆,铜镜里映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眼底两团浓重的青黑,脂粉都难掩。
刚扶着丫鬟的手勉强行至院中,她吸了一口带着露水清寒的空气,那股恶心便再也压制不住。
“哇”地一声,秽物混着酸水喷溅在石阶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大小姐!”丫鬟惊慌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您怎么了?”
陆归芸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鸣不止,冷汗如浆,瞬间濡湿了内衫。
她死死捂住绞痛的腹部,齿缝间挤出几个字:“肚…肚子…好疼…”
话音未落,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整个人如软泥般瘫倒下去。
海棠院顿时乱作一团。
陆皓凝闻讯匆匆赶来,发髻微松,几缕青丝垂落颊边,显然是来得急切。
大夫已诊完脉,正捻着胡须,与面色铁青的陆无涯在屏风外低声交谈,神色凝重。
“二小姐。”大夫见她进来,微微颔首。
“大小姐是误食了不洁之物,导致肠胃受损,气血两亏,需静养几日,切忌再动气劳神。”
陆皓凝秀眉轻蹙,面笼忧色,急步走至床前。
只见陆归芸双目紧闭,陷于锦被之中,面容毫无血色,唇瓣干裂泛青,气息微弱。
她轻轻执起陆归芸冰凉的手,握在掌心,眼中迅速氤氲起一层水汽,声带哽咽。
“姐姐昨日还好好的,与我商议着嫁衣的纹样,怎会突然如此?”
“姐姐…姐姐…你可要快些好起来啊…家中诸事,还需姐姐操持…”
那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听得周围几个老嬷嬷都暗自点头,心道二小姐虽非嫡出,却是个重情义的。
陆归芸被这声音与触碰惊醒,虚弱地掀开眼皮,模糊的视线中映出陆皓凝那张写满忧切的脸。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对方嘴角极快地弯了一下,再定睛一看,却仍是那副哀戚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