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正院。
自那日马车受惊,柳平芜便一直心神恍惚,夜不安枕。
即便是在白日里,她也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紧紧盯着自己,稍有风吹草动,便惊出一身冷汗。
不过几日功夫,原本丰润的脸颊便凹陷下去,眼下乌青愈发浓重。
陆皓凝每日晨昏定省,亲自熬药侍奉,端的是孝感动天。
府中下人见了,无不称赞二小姐仁孝双全。
这日黄昏,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步履轻悄地踏入内室。
绣鞋踩在柔软的织锦地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室内光线幽昧,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药气与熏香氤氲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沉闷的氛围。
她温顺地跪在床前的锦垫上,裙摆如花瓣般散开。
“母亲,该喝药了。”
声音轻柔似水,柳平芜却下意识往床榻深处瑟缩了一下。
她面色苍白,唇瓣干裂,见陆皓凝近前,眼神闪烁不定,颤声道:“放、放着吧…”
陆皓凝恍若未闻,素手执着青瓷小勺,徐徐搅动着深褐色的药汁。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姣好的面容,唯有一双明眸在昏暗中幽幽流转。
她细细吹凉,方递至柳平芜唇边。
那汤匙边缘映着油灯幽微的光,竟有几分森冷。
“药凉了就更苦了,母亲快趁热喝才好。”
柳平芜盯着那黑漆漆的药汁,总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
药汤表面微微晃动,恍惚间似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
她心头骤紧,气息急促,猛地一挥手,带着惊惧的力道。
“我不喝!谁知道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啪嚓”一声脆响。
药碗脱手坠地,褐色的汁液四溅,濡湿了织锦地毯。
陆皓凝眼眶倏地红了,盈盈水光在眸中打转,却仍强撑着温婉笑容。
“母亲若不信女儿,女儿这就去请大夫重新熬一碗。”
说着,她便俯下身,伸出纤纤素手去拾捡那些锋利的碎瓷。
指尖不慎被利刃划破,一滴殷红的血珠无声渗出,恰恰滴落在药渍上,迅速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暗红。
柳平芜盯着那血迹,只觉那点红晕在眼前飞速旋转蔓延。
仿佛活物般蠕动扩张,要将她吞噬。
耳边陆皓凝焦切的呼唤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来:“母亲?母亲?您怎么了?”
她猛地一个激灵,神思回笼。
再定睛看去,地上哪还有什么血迹?
只有一滩狼藉的药汤和碎瓷,在黯淡的光线下泛着湿冷的光泽。
“我…我眼花了?”她喃喃低语。
陆皓凝已起身,担忧地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母亲这几日心神不宁,怕是受了惊吓未愈。”
她轻轻为柳平芜拭去额角的冷汗,继续温声道:“女儿听说,碧云寺后山有位高僧,最擅长安魂定魄,解厄消灾…”
柳平芜如逢救命稻草般,猛地攥紧了陆皓凝的手腕。
“当真?”
陆皓凝温顺地颔首,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神色。
“母亲若想去,女儿陪您。”
柳平芜迟疑片刻,目光在对方脸上忖度,终究抵不过心底日夜翻腾的恐惧,缓缓点了点头。
.
三日后,碧云寺后山。
古木参天,枝叶交错,将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即便是白日,林中亦幽静阴冷,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添寂寥。
柳平芜裹紧了身上的云锦披风,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仿佛有人对着她的脖颈吹气。
她回首瞥了一眼紧随其后的陆皓凝,对方低眉顺目,步履轻盈,一副乖巧模样。
然不知为何,柳平芜总觉得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那笑意冰寒刺骨,与这林间的寒气融为一体。
“母亲,前面就是高僧的禅房了。”陆皓凝轻声提醒,抬手指向林深处一座孤零零的小屋。
柳平芜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方迈步向前。
越靠近那禅房,空气中的檀香味就越发浓郁。
禅房内,光线幽暗,唯有一盏长明灯豆火摇曳。
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盘坐于蒲团之上,面容枯槁,双目微阖,干瘪的嘴唇无声翕动,念诵着晦涩的经文。
柳平芜的绣鞋甫踏过乌木门槛,老僧倏然睁开双眼,目光如寒冰刀刃,直直刺向她。
“这位女施主,身上有怨气缠身啊。”
柳平芜心头狂跳,强笑道:“大师说笑了,我平日吃斋念佛,乐善好施,哪来的怨气?”
老僧缓缓摇头:“十年前,冬月十七,大雪之夜,赵姨娘投井而亡,她的怨魂至今未散。”
柳平芜脸色陡变,血色尽褪,手指死死攥紧了帕子,关节泛白。
“你、你胡说什么!什么赵姨娘李姨娘,我不知…”
陆皓凝适时地上前一步,稳稳扶住柳平芜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轻柔。
“母亲别怕,大师只是点破因果,并非指责您。”
柳平芜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甩开陆皓凝的手,色厉内荏地喊道:
“我怕什么?!那贱婢自己想不开寻死,与我何干?!”
老僧叹息一声:“赵姨娘死时身穿红衣,怨气极重。如今她就在你身后,你回头看看?”
柳平芜周身血液似霎时凝冻,寒意自足底直贯顶心。
但觉背后传来阵阵阴风,吹得她汗毛倒竖。
她一寸一寸地扭过头去——
禅房那半掩的乌木门扉之外,一道猩红的影子如鬼魅般一闪而过,长长的黑发在阴风中狂舞!
“啊——!!!”
柳平芜魂飞魄散,尖叫着踉跄后退,狠狠撞在身后的香案之上。
案上供奉的铜香炉轰然倾倒,香灰泼洒而出,覆了满地狼藉。
“母亲!”陆皓凝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搀扶,脸上写满了惊惶与不解,“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柳平芜嘴唇剧烈哆嗦着,冷汗涔涔,死死抓住陆皓凝的胳膊。
“你、你看见了吗?那、那红衣…”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陆皓凝茫然四顾,眼神清澈无辜,甚至还带着几分被吓到的慌乱。
“女儿什么都没看见啊。”
“母亲,您是不是又眼花了?”
老僧继续幽声道:“怨魂缠身,只有被缠之人,方能看见,受其折磨。”
柳平芜再也撑不住,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目光涣散,只剩惊惧。
香灰沾染了裙摆,她也浑然不觉,口中反复念着:“不是我…不是我…别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