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帐内,烛火将息未息,光线昏黄而柔和。浓重的血腥气已被清雅的药香逐渐取代,但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一丝惊心动魄的痕迹。
月微尘俯卧在软榻上,背部的伤口已被厚厚的纱布妥善包扎,白色的绷带在他玄色的单衣下显得格外醒目。麻沸散与失血过多的双重作用,让他陷入了深沉的昏睡。只是这睡眠极不安稳,眉头始终微微蹙着,长睫不时轻颤,淡色的唇抿成一条脆弱的直线,仿佛在梦中依旧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褚烨并未离去。
他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榻边的锦墩上。明黄色的常服前襟还沾染着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那是月微尘的血。他向来喜洁,此刻却似乎浑然未觉,目光沉沉地落在榻上之人苍白的侧脸上。
帐内寂静无声,唯有两人轻浅交织的呼吸,以及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
方才处理伤口时那全神贯注的紧张感褪去,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夜色中的潮水,悄然漫上心头。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描摹着月微尘的轮廓。从光洁的额头,到挺秀却脆弱的鼻梁,再到那失了血色的、形状优美的唇……这张脸,平日里总是覆盖着一层清冷的寒霜,或是带着讥诮的锐利,何曾像此刻这般,毫无防备,甚至……流露出一种易碎的美感。
褚烨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蜷缩了一下。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手指刚才是如何沾满温热的血,又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替他拭去冷汗。那肌肤冰凉的触感,那单薄身体在剧痛下无法抑制的颤抖,仿佛还残留在他指尖,带来一阵莫名的、细微的战栗。
他为何要救朕?
这个问题,如同魔咒,再次盘旋于脑海。
理智告诉他,月微尘此举或许别有用心,是为了获取信任,是为了更大的图谋。一个魔教教主,怎会甘愿为擒拿折辱自己的皇帝付出生命?这不合常理。
然而,当那双凤眼在利箭破空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决绝地看向他,当那具清瘦的身体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前时……那一刻迸发出的、近乎本能的反应,真的能伪装出来吗?
褚烨的心绪一片混乱。
他想起月微尘在御书房中侃侃而谈、分析局势时的睿智冷静;想起他在内务府刁难面前,不动声色、借力打力的凌厉手段;也想起他月下独酌时,那无人得见的孤寂与脆弱;更想起马车颠簸中,他强忍不适、苍白抿唇的倔强……
这个人,像一本深奥难懂的书,每一页都出乎他的意料。他越是想要看清,就越是陷入其中。
就在这时,榻上的月微尘似乎被梦魇缠住,不安地动了一下,牵扯到背后的伤口,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痛楚的吸气声。
褚烨几乎是下意识地倾身向前,伸出手,想要安抚,却又在即将触碰到他肩膀时蓦然停住。
他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距离那单薄的玄衣仅寸许。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因伤痛而略显紊乱的气息。
一种陌生的、带着怜惜与某种冲动的情愫,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是皇帝。他是睥睨天下的君主,习惯了掌控与掠夺。可面对眼前这个重伤昏迷、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月微尘,他却产生了一种近乎……想要珍视、想要保护的欲望。
这欲望来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让他心惊,更让他……无所适从。
烛火跳跃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靠得极近,仿佛相依。
月微尘在昏沉中,似乎感受到了一丝令人安心的、熟悉的气息,紧蹙的眉头竟微微舒展了一些,无意识地朝着热源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偏了偏头。
这个细微的、依赖般的动作,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过褚烨的心尖。
他的喉咙有些发紧,悬着的手缓缓落下,最终,极其轻缓地、用指背拂开了月微尘颊边一缕被冷汗濡湿的墨发。动作轻柔得,仿佛触碰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和微凉温度,让褚烨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霍然起身!
他在做什么?!
他竟然对一个男人,一个囚徒,产生了如此……逾越的念头和举动!
强烈的自我谴责与帝王惯有的戒备瞬间回笼。他后退两步,拉开了与榻边的距离,试图用冰冷的空气驱散心头那不该有的旖旎与躁动。
然而,目光却依旧无法从月微尘身上移开。
看着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看着他背上那为自己而受的伤,褚烨心中那冰冷的壁垒,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而汹涌的情感,正从那缝隙中疯狂地滋生出来,让他感到陌生,感到危险,却又……无法遏制。
帐内依旧寂静。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无声无息间,悄然改变。
那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愫,如同帐内弥漫的药香,丝丝缕缕,缠绕不绝,在这秋夜的猎场龙帐之内,无声地发酵、蔓延。
褚烨站在阴影里,看着烛光下那张静谧而脆弱的睡颜,眸色深沉如夜,其中翻涌的,是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