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内,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弥漫着凝重与压抑。
林太医在帝王“必须保住”的死命令下,强撑着几乎崩溃的精神,抖索着双手,指挥着随后赶来的、同样战战兢兢的医徒,为月微尘施针、灌药。
浓郁的药气与血腥味混合,令人作呕。
褚烨没有离开。他如同一个沉默的、冰冷的影子,伫立在内室的角落,目光始终未曾从榻上那人身上移开。方才那场颠覆认知的风暴在他心中余波未平,惊涛骇浪之下,是更深沉的混乱与一种无处着力的茫然。
他看着林太医将一根根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月微尘苍白肌肤上的穴位,看着医徒试图将黑褐色的药汁一点点撬开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灌进去,看着月微尘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依旧因药力或痛苦而细微地痉挛……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钻入他的心口。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结局。不是臣服,不是毁灭,而是这样一个……荒诞、脆弱、却又牵扯着血脉的僵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在林太医又一次搭脉,脸上惊惶稍退,取而代之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颤声禀报“脉象虽仍虚弱,但胎息……胎息暂且稳住了些许”时,褚烨紧绷的下颌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分。
也就在这时,榻上的人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呻吟。
月微尘浓密如鸦羽的眼睫剧烈颤抖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视线模糊,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海底,费力地向上浮沉。首先涌入感知的,是身体内部无处不在的、被掏空般的虚弱和钝痛,尤其是小腹处,那清晰的、不容忽视的沉坠感依旧存在,但之前那濒临碎裂的恐慌似乎……平息了些许?
然后,他感觉到了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灼热而复杂的目光。
他微微偏过头,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对上了站在阴影里,那个明黄的身影。
是褚烨。
刹那间,所有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回涌——流言、质问、侮辱、那句冰冷的“野种”、还有……林太医崩溃的嘶喊……
他知道了。
他到底还是知道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比方才濒死的感觉更加刺骨。月微尘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身子,想要用手护住小腹,却发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僵硬地躺在那里,任由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将他从里到外剥开,审视着他最不堪、最想要隐藏的秘密。
内室中陷入了另一种死寂。宫人和太医早已识趣地退到了外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褚烨看着他那双终于睁开的、却如同蒙上了一层永冻寒冰的眸子,里面没有了恨,没有了怒,甚至没有了之前的绝望,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彻骨的冷漠与疏离。
这种眼神,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褚烨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与……心慌。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从阴影中走出,走到了榻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月微尘,试图从那片冰封的湖面下,找到一丝裂痕,一丝可以让他抓住的、属于“月微尘”而非一个冰冷躯壳的情绪。
“你醒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月微尘没有回应,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是漠然地望着帐顶,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或者,根本不在意说话的人是谁。
褚烨的眉头狠狠拧起,心中那股无名火再次窜起,却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关乎真相的迫切压了下去。他必须知道!他必须亲口确认!
他弯下腰,逼近那张苍白脆弱的脸,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那双空洞的眸子,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清晰地问道:
“月微尘,告诉朕……”
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若千钧,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吐出。
“你腹中孩儿的父亲……究竟是谁?”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褚烨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了一下。他屏住呼吸,等待着答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是月微尘亲口指认某个“奸夫”,坐实那污秽的流言?还是……还是那微乎其微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另一种可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月微尘终于有了反应。他极其缓慢地、将视线从帐顶移开,落在了褚烨的脸上。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如同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某种更遥远、更冰冷的东西。
他没有愤怒,没有羞耻,没有哀求,更没有……丝毫想要解释的欲望。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褚烨,看了许久许久。
然后,在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勾动了一下唇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充满了无尽嘲讽与悲凉的弧度。
随即,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彻彻底底的,无视。
用最彻底的沉默,作为对帝王追问的,最终回应。
这无声的答案,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它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带着冰冷的火焰,狠狠捅进了褚烨的胸膛!
他宁愿承受这锥心的沉默,也不愿……或者说,不屑于对自己解释一个字?
是因为恨极了自己那夜的强迫,所以连带着否认这个孩子与自己的任何关联?还是……在他心中,自己根本……不配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褚烨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震怒、挫败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刺痛的滋味。
“你……!” 褚烨猛地直起身,胸口剧烈起伏,一股暴戾的冲动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想将人从榻上拽起来,想撬开他那张紧抿的唇,想逼他开口!
可是,当他的目光再次触及月微尘那灰败的脸色、微弱的气息,以及那即便在昏迷中也无意识微微弓起、仿佛在保护着什么的姿态时,所有汹涌的怒火,都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冰冷的墙,硬生生地被堵了回去。
他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林太医那句“一尸两命”的警告言犹在耳。
褚烨死死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死死盯着那张重新归于沉寂、仿佛对外界一切再无反应的脸,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彻骨的话:
“好,很好。月微尘,你有种。”
“无论这孩子是谁的种,既然它现在在你的肚子里,你就给朕好好活着。若它有任何闪失……”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威胁与寒意,足以让周遭的空气都冻结成冰。
说完,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未能发泄的怒火与那挥之不去的、被沉默所伤的锥心之痛,大步离去。明黄色的袍角划过一道决绝的弧度,消失在门帘之外。
内室重新恢复了死寂。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榻上,月微尘才再次缓缓睁开了眼睛。依旧是那片冰封的漠然,只是在那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如同星火般转瞬即逝的疲惫与哀恸。
他轻轻挪动了一下无力的手,覆盖在自己那依旧平坦,却已承载了太多沉重的小腹上。
阴佩传来一丝微弱而持续的温热,仿佛在无声地安抚。
锥心之问,没有答案。唯有沉默,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更深、更冷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