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亭内的宴席,气氛在丝竹管弦与觥筹交错中维持着表面的和谐。月微尘始终低眉顺目,专注于面前那几碟寡淡的素食,偶尔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将对周遭一切喧闹的疏离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必须集中全部意志,才能压制住因浓郁酒肉香气和亭内浑浊空气而不断上涌的恶心感,小腹处那团生气也因他精神的紧绷而显得有些躁动不安,怀中的阴佩持续散发着警示般的温热。
褚烨虽在与宗室亲王交谈,目光却不时掠过那个角落。月微尘的安静与“病弱”,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他掌控的欲望,但那份过于刻意的疏离,也让他心底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闷。他赐宴的本意是施恩与拉近,可对方似乎并未领情,依旧将自己隔绝在一层无形的屏障之后。
苏玉棠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边始终噙着一抹温婉得体的浅笑,心中那根毒刺却越扎越深。月微尘方才避开酒食的举动,在她心中激起的疑窦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那绝不仅仅是“旧伤未愈”可以解释的!那种精准的、带有明确规避性的选择,更像是一种……本能的保护。
保护什么?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滋长。
她轻轻摇动着手中的团扇,眼波流转间,已有了计较。无论月微尘在隐藏什么,她都要将这层伪装狠狠撕开!而最好的刀子,便是陛下最不能容忍的——通敌叛国!
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就在一曲终了,乐声暂歇,席间众人相互敬酒、笑语稍缓的间隙,苏玉棠放下团扇,端起酒杯,姿态优雅地朝向月微尘的方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主位上的褚烨及邻近几桌听清:
“月公子。”
亭内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月微尘持箸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望去,对上苏玉棠那双看似含笑,实则淬着冰霜的眼睛。
“贵妃娘娘。”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
苏玉棠笑靥如花,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关切”:“本宫方才见公子饮食如此清淡克制,想起前些时日听闻,公子麾下玄月教众,在刑部大牢中,似乎处境也颇为艰难……唉,真是令人唏嘘。”她话锋巧妙一转,仿佛只是随口感慨,“不过,本宫倒是想起一桩旧闻,听说北狄苦寒之地,其部族常以生冷腥膻之物为食,与公子如今这饮食习惯,倒是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呢?”
她的话语轻柔婉转,如同春日絮语,但其中蕴含的恶意却如同淬毒的冰棱,瞬间刺破了宴席上虚假的平和!
北狄!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亭内炸响!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边境战事刚有起色,北狄是承天王朝的头号大敌,与“北狄”扯上关系,是最大的禁忌!
苏玉棠这话,看似在比较饮食习惯,实则恶毒至极!她是在不动声色地将月微尘及其玄月教,与敌国北狄联系起来!暗示他们之间可能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共通之处”,甚至……是勾结!
月微尘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自脚底直窜头顶!他没想到苏玉棠竟如此狠毒,在这种场合,用如此阴险的方式发难!他感觉到主位上那道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了自己。
胃里因紧张和愤怒翻搅得更厉害,他强行咽下喉头的腥甜,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冷静。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慌乱,任何一丝失态,都会被无限放大,坐实这莫须有的罪名。
“贵妃娘娘说笑了。”月微尘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微尘乃中原人士,自幼长于江南。饮食清淡,不过是遵医嘱养病罢了。若按娘娘此言,天下间所有因病忌口之人,岂不都与北狄有了瓜葛?此等联想,未免……过于牵强了些。”
他直接将对方的暗示定义为“无稽之谈”和“荒谬联想”,语气虽淡,反击却毫不软弱。
苏玉棠早已料到他会否认,并不气恼,反而用团扇掩唇轻笑一声,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月微尘面前那些被刻意避开的酒菜:“是吗?可本宫怎么觉得,公子避开的,恰好都是些……嗯,颇为讲究的东西呢?若非对某些禁忌知之甚深,又怎会如此精准?倒像是……得了什么高人指点一般。”
她刻意将“高人指点”几个字咬得微微重了些,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亭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在暗示那“高人”可能来自宫外,来自……北方。
这话更是诛心!不仅坐实月微尘行为“异常”,更暗示他与外界有秘密联系,接受“敌国”的指示!
亭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宗室亲王和妃嫔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陛下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低沉气压。
褚烨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本就多疑,苏玉棠这番话,看似无心,却句句戳中他心中最敏感的神经。月微尘之前的“温顺”是否只是伪装?他为教众求情,是否别有用心?他那些看似“体弱”的举动,是否是在掩饰什么?难道……他真的与北狄有所牵连?
一想到这种可能,一股被欺骗、被愚弄的怒火便猛地窜上心头!他看向月微尘的目光,瞬间充满了审视与冰冷的怀疑。
月微尘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目光的变化,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苏玉棠的目的达到了。无论他如何辩解,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在褚烨那颗多疑的心里生根发芽。
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力压抑的愤怒和身体不断加剧的不适。小腹处传来一阵清晰的坠痛,阴佩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否则,他不敢保证自己还能维持住这摇摇欲坠的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站起身,对着主位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与沙哑:“陛下,微尘突感不适,头痛欲裂,恐是旧疾发作,恳请陛下允准微尘先行告退。”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这倒不全是伪装,身体的抗议已接近极限。
褚烨盯着他,目光阴鸷,半晌没有开口。亭内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最终,他挥了挥手,声音冷硬:“准。”
月微尘不再多言,在小满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转身离去。那背影在璀璨灯火下,显得格外单薄而孤寂,却也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苏玉棠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得逞的冷笑。
而褚烨坐在主位上,手中的酒杯被捏得死紧,方才因边境捷报而带来的好心情,已荡然无存。月微尘与北狄……这个念头如同鬼魅,在他心中盘桓不去。
暗箭难防,淬毒的言语比利刃更伤人。一场看似喜庆的宫宴,最终在不欢而散与深重的猜疑中落幕。月微尘与褚烨之间那本就脆弱的缓和,被彻底打破,一道更深的裂痕,已横亘在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