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凤驾离去后,揽月轩仿佛被投入湖心的石子,表面的涟漪很快平息,但那深层的震荡,却久久不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以往更加沉重的静默,连平日里偶尔会叽喳几声的雀鸟,似乎都感知到了什么,销声匿迹。
月微尘在轩内静坐了整个下午。太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那并非疾言厉色的威胁,而是更令人窒息的、基于绝对权力和地位差距的俯视与规训。她在告诉他,他所获得的一切“优待”都脆弱不堪,他的生死,他所在意的一切,皆在皇室的一念之间。
乌金镣铐依旧冰冷地贴合在腕间,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与处境。白日在太后面前维持的镇定与从容,此刻在独处时,化作一丝难以驱散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夜色渐浓,一轮皎洁的明月爬上中天,清辉遍洒,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寒凉。
月微尘推开房门,走到院中。秋夜的寒气扑面而来,他仅着单薄的月白袍子,却似乎感觉不到冷。他在那石桌旁坐下,目光掠过那副曾与褚烨对弈的暖玉棋盘(已被收走),最终投向浩瀚的夜空,以及那轮圆满得有些刺目的明月。
西域的月,似乎比这里的更大,更亮,带着大漠风沙的粗粝与自由的气息。每逢月圆,总坛的兄弟们常会聚在一起,燃起篝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畅谈江湖快事,或是听他部署教中事务……那样的日子,仿佛已是上辈子般遥远。
“来人。”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守在院门阴影处的影卫身形微动,并未现身,但显然在聆听。
“可否……予我一壶酒?”月微尘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像是命令,更像是一种……请求。
影卫沉默了片刻。陛下并未明令禁止月微尘饮酒,但……这要求有些突兀。然而,想到陛下近日对此人的微妙态度,影卫首领最终还是对暗处打了个手势。
不多时,一小坛宫廷御酿的“秋露白”和一只白玉酒杯,被无声地放在了石桌上。
月微尘看着那坛酒,默然片刻,伸手拍开泥封,一股清冽的酒香顿时逸散出来。他并未使用那只精致的酒杯,而是直接拿起酒坛,仰头灌了一口。
酒液辛辣,带着秋日果实发酵后的醇厚,顺着喉咙一路烧灼而下,驱散了少许萦绕不散的寒意,却也勾起了更深沉的、无处排遣的愁绪。
他又连饮了几口,动作带着一种平日绝不会显露的、近乎放纵的意味。酒精开始发挥作用,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那双总是过于清明冷静的凤眼,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显得迷离而……脆弱。
他放下酒坛,手臂搁在冰冷的石桌上,下巴轻轻枕着手臂,侧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乌金镣铐在月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与他散落的墨发交织在一起。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低声吟诵,声音含混,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在这深宫禁苑,连影子都显得如此孤单。
教中的兄弟们如今怎么样了?影煞的伤可好些了?他们是否也在某个地方,对着同一轮月亮,担忧着他们的教主?
还有……褚烨。
这个将他囚于此地,折辱他,却又在他病重时传召太医,在他献策时认真聆听,甚至……在烛火下因他而失神的帝王。
他到底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是玄月教的臣服?是西域的情报?还是……别的什么?
月微尘想不明白。他一生纵横捭阖,算计人心,却唯独算不透褚烨那复杂难辨的心思。那双深邃眼眸中时而闪过的探究、恼怒、乃至那一瞬间的悸动,都像是一团迷雾,将他紧紧缠绕。
酒精放大了他平日里强行压抑的情绪。孤独、思念、不甘、以及对前路的迷茫,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不再挺直那总是绷紧的脊梁,而是放任自己微微蜷缩起来,将脸埋入臂弯之中,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几缕散落的发丝。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他身上,将那抹月白的身影渲染得愈发孤寂清冷,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月色之中,消散不见。
他就那样伏在石桌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这冰冷的月色、这无情的宫墙,默默对抗着。
然而,他并不知道。
在揽月轩外,一株枝叶繁茂的古树阴影下,一道玄色的身影不知已伫立了多久。
褚烨批阅完奏折,心中烦闷难解,鬼使神差地便信步走到了这揽月轩附近。他本只想远远看一眼,却恰好看到了月微尘索酒、独饮、乃至最后伏案的身影。
他看到了月微尘直接提起酒坛豪饮时,那与平日清冷截然不同的、带着几分落拓不羁的姿态。
看到了他仰望明月时,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思念与脆弱。
看到了他低声吟诗时,那浓得化不开的孤独与自嘲。
更看到了他最终卸下所有防备,如同受伤的幼兽般蜷缩起来的模样。
这样的月微尘,是褚烨从未见过的。
不再是那个智珠在握、言辞犀利的魔教教主,不再是那个即使身处绝境也脊梁挺直的囚徒,只是一个……会思念、会迷茫、会借酒浇愁的普通人。
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人身上,勾勒出他纤细的脖颈、单薄的肩膀,以及那副即便是乌金所铸、在此刻看来也格外刺眼的镣铐。
褚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怜惜、愧疚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愫,悄然滋生,蔓延。
他想起月微尘在御书房中侃侃而谈天下大势时的风采,想起烛光下那令人心悸的侧颜,也想起太后今日或许会说的那些话……
他到底……该如何对待这个人?
杀之?可惜,且……不舍。
纵之?危险,且不甘。
褚烨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暗处,凝视着月光下那抹孤寂的身影,心中波澜暗涌,久久无法平息。
夜风掠过,带来远处模糊的更鼓声。
月微尘似乎被惊动,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而褚烨,也在那一瞬间,如同融入了夜色般,悄然离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唯有那轮明月,依旧高悬,冷冷地注视着这深宫中,各自心事重重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