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军事法庭的“延期宣判”,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台湾高层激起了层层难以平息的涟漪。审判长刘峙那基于司法良知的倔强,虽然暂时延缓了死刑的执行,却也彻底触怒了决心“从严从重”的最高当局。蒋介石在得知消息后,震怒异常。“拖延不决,必生后患!” 在他看来,刘峙的“程序”之说,不仅是迂腐,更是对领袖权威的公然挑战。
然而,直接绕过司法程序强行处决三位将官,尤其是吴石这样级别的人物,终究会留下难以磨灭的政治污点,恐将引发军方内部更深的疑虑与不安,甚至给国际舆论以口实。毛人凤在承受了雷霆之怒后,小心翼翼地献上了一计:攻心为上,恩威并施。即在施加最大政治压力的同时,对吴石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高级别的“招安”。若能成功,不仅能完美结案,更能产生巨大的政治宣传效果;若失败,则更显“冥顽不灵”,届时再动用非常手段,亦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这一“招揽”的重任,经过权衡,并未交给毛人凤或谷正文这些特务系统的人,以免显得诚意不足。而是落在了一位身份特殊、与吴石有过同窗之谊、且身居高位的人物身上——总统府战略顾问委员会副主任,陆军上将,汤恩伯。
说客临门
阴冷的囚室内,吴石右眼的伤口在简陋的救治后,依旧阵阵抽痛,时刻提醒着他所经历的酷刑。身体的极度虚弱与持续的疼痛,并未摧毁他的意志,反而让他的精神进入一种奇异的、高度清醒和通透的状态。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对“延期宣判”的消息,他洞若观火,深知这不过是风暴来临前短暂的沉寂,最终的结局早已注定。
这日傍晚,囚室的门被打开,进来的不是送饭的看守,而是两名身着将官制服、神情严肃的陌生人。随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汤恩伯。
汤恩伯同样一身戎装,肩上三颗将星闪耀,但脸上早已没了当年的锐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居上位者的矜持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挥手示意随从退下,独自走进囚室,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虞薰兄,”汤恩伯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重与关切,“久违了。”
吴石靠墙坐着,仅剩的左眼缓缓睁开,平静地看向来人。对于汤恩伯的出现,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没有开口。囚室内弥漫着一种尴尬的寂静。
汤恩伯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散发着霉味的囚室,目光扫过吴石消瘦的面颊和蒙着纱布的右眼,脸上适时地流露出痛心之色:“虞薰兄,你……何苦至此?竟落得这般光景!” 他向前走了两步,在离吴石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
吴石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汤主任大驾光临,这阴湿之地,恐怕辱没了你的身份。”
汤恩伯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调整过来,叹了口气:“虞薰兄,你我相识多年,一同毕业于保定,共事多年,今日见你如此,我心如刀绞啊!委员长……不,总统他老人家,得知你的情况,也是……十分痛心!”
他刻意提起同窗之谊和蒋介石,试图拉近关系,营造氛围。
吴石闭上眼睛,淡淡道:“阶下之囚,不敢劳总统和汤主任挂心。”
图穷匕见
汤恩伯见温情牌效果不大,决定直入主题。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变得郑重起来:“虞薰兄,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来,是奉了总统之命,给你指一条明路。”
吴石依旧闭目,毫无反应。
汤恩伯继续道:“总统深知虞薰兄乃党国干才,往日功勋卓着。此次……误入歧途,想必是一时受人蛊惑。总统惜才,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吴石的反应,见对方毫无动静,便加重语气,抛出了条件:
“只要虞薰兄你……公开表态,承认错误,与共党划清界限,并在报端发表一篇悔过书。总统可以法外开恩,对你免于一死。日后,或许……还有戴罪立功,重返军旅的机会。”
说完这番话,汤恩伯紧盯着吴石,等待着他的反应。在他看来,面对死亡的威胁和生的诱惑,很少有人能不动摇。更何况,这承诺来自于最高领袖。
囚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可闻。
良久,吴石缓缓睁开了那只独眼。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讥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平静。他看着汤恩伯,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一字一顿地问道:
“汤主任,吴石何错之有?”
汤恩伯一愣,没想到吴石会如此反问,下意识道:“你……你通共……”
“证据何在?”吴石打断他,目光如炬,“仅凭刑求之下的只言片语,和一些捕风捉影的所谓物证,就要定一位国防部次长通敌叛国之罪?汤主任,你也是军人,你信吗?”
汤恩伯被问得一时语塞,脸色涨红:“虞薰!事实俱在,岂容你狡辩!总统这是给你机会!你不要执迷不悟!”
吴石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疲惫,却又无比坚定的笑容:“机会?是要我承认莫须有的罪名,背叛自己的良心和信仰,换来一条摇尾乞怜的活路吗?”
他挣扎着,用手撑住墙壁,试图让自己坐得更直一些,目光直视汤恩伯,语气陡然变得铿锵起来:
“我吴石,自投身军旅,所为者,乃是救国救民!我所信奉的主义,乃是为天下苍生谋福祉!或许道路不同,或许方式有异,但我吴石之心,可昭日月!要我悔过?我悔从何来?要我表态?表何种态?”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提高,在狭小的囚室内回荡:
“是表态说,眼睁睁看着民生凋敝、贪污横行是对的吗?是表态说,为一己之私、一党之利而置民族大义于不顾是对的吗?!汤主任,请你告诉我,我该悔什么过?我该表什么态?!”
这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击在汤恩伯的心上,也敲击在囚室之外那些竖耳倾听的特务心上。汤恩伯脸色铁青,厉声道:“吴石!你放肆!你敢非议总统!非议党国!”
吴石毫不退缩,独眼中爆发出灼人的光芒:“我所非议者,非是某个人,非是某个党,而是这不公的世道,而是这戕害忠良、堵塞言路的行径!今日我吴石之下场,他日未必不会落在他人头上!汤主任,你今日是来说客,他日,又焉知不会成为阶下之囚?!”
“你……你胡说八道!”汤恩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吴石,语无伦次,“你……你是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吴石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忽然笑了,那笑容苍凉而悲壮:“死?我自从选择这条路,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斩钉截铁地说道:
“烦请汤主任转告总统:吴石无罪可悔,无过可认!要我背叛信仰,屈膝求生,绝无可能!这条命,你们若要,拿去便是!但想让我吴石低头,除非日从西出!”
最后的决绝
话音落下,囚室内一片死寂。汤恩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形销骨立、却傲骨铮铮的“囚犯”,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他带来的“活路”,在对方眼中,竟比死亡更不堪。他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在对方这掷地有声的拒绝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知道,任务彻底失败了。不仅失败,他本人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冲击。
汤恩伯指着吴石,手指颤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吴石!你……你真是冥顽不化!你就等着……等着吃枪子儿吧!”
说完,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囚室,重重地摔上了铁门。
囚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吴石缓缓地靠回墙壁,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沫。刚才那番激烈的言辞,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但他那只独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神圣的光芒。
拒绝了这次“招安”,就意味着彻底斩断了所有生的可能。但他心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坦荡。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用最决绝的方式,扞卫了人格的尊严,守护了信仰的纯洁。这,就是他给自己选择的、最好的结局。
窗外,夜色渐浓。囚室内,一灯如豆,映照着独眼将军坚毅的侧影,如同一尊不朽的雕像。
蒋介石的“招揽”,非但没有动摇吴石的意志,反而成了映照其铮铮铁骨的试金石。这最后一次的攻心战,以彻底的失败告终,也彻底封死了所有转圜的余地。下一步,当“恩赐”被拒绝,等待吴石的,将是最终、也是最无情的雷霆手段。悲壮的终章,即将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