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密局对蔡孝乾的“深度挖掘”,如同在黑暗的矿井中不断向下开凿,虽然尚未触及最核心的矿脉,但每一次爆破,都让上方的岩层变得更加松动,碎石不断滚落,预示着更大规模的坍塌即将来临。外界风声鹤唳,抓捕行动逐渐升级,种种迹象都表明,谷正文正从蔡孝乾口中榨取越来越多的信息,危险正以惊人的速度蔓延。
身处风暴边缘的寓所内,我和老师吴石,如同站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紧张地捕捉着每一次微小的震动,试图从中判断灾难的规模、方向和抵达的时间。我们收集到的信息碎片,虽然零散、模糊,却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趋势:敌人的清洗网正在收紧,且目标层级在提高。
然而,在巨大的压力和信息的局限性下,即便是最冷静、最富经验的潜伏者,也难免会因认知偏差和强烈的求生本能,而对局势产生误判。老师吴石,在综合分析了所有可获得的信息后,得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合乎逻辑、却埋藏着致命隐患的结论。
深夜,书房内灯火幽暗。老师站在那幅巨大的台湾地图前,目光深邃,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肃立一旁,汇报着近日观察到的所有异常迹象:保密局车辆异常调动次数的增加、参谋本部内关于“共党要犯”的窃窃私语、以及通过隐秘渠道传来的、关于某位与文化界关系密切人士失踪的消息。
老师沉默良久,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极度审慎的凝重。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千锤百炼:
“聂曦,情况确实万分危急。蔡孝乾系统崩溃,已成定局。谷正文正在顺藤摸瓜,扩大战果。从目前的情报看,他的清洗重点,似乎集中在台湾工委系统本身——也就是蔡孝乾直接领导的地下组织网络,包括他的下属、联络点、以及与他有过公开或秘密接触的左翼文化界、商界人士。”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茶杯,又放下,继续分析道:“我们与蔡孝乾的联系,极其隐秘,是最高级别的单线联系,知晓范围极小。而且,我们最后一次直接联系,已是数月之前。朱枫同志(朱谌之)更是早已通过合法渠道安全离台,切断了与岛内的一切关联。从逻辑上判断,只要蔡孝乾没有在最开始就彻底叛变并供出一切——而以他的地位和经验,即便屈服,也可能会有一个逐步试探、有限交代的过程——那么,火势蔓延到我们这条完全独立、且已静默多时的线上,还需要时间,甚至可能存在一定的缓冲地带。”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因此,我判断,当前的危险,虽然迫在眉睫,但主要威胁的是台湾工委那条明线。我们目前所处的‘静默’状态,依然是有效的保护色。贸然行动,反而可能因过度反应而暴露自己。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静观其变,继续维持绝对的‘日常’假象,同时更加密切地关注局势发展,等待更明确的信号。”
老师的分析,冷静、客观,基于有限的、且经过过滤的信息,听起来无懈可击。他做出了一个符合潜伏纪律的、看似最稳妥的决策:以静制动,避免在情况不明时自乱阵脚。他将希望寄托于几个关键假设上:
蔡孝乾的叛变是渐进的,会有一个时间差。
我们与蔡孝乾的单线联系足够隐秘,未被触及。
朱谌之的顺利离台已扫清了我们最大的隐患。
敌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已暴露的工委系统上。
“老师英明。”我点头表示赞同,内心深处也倾向于这个判断。在巨大的未知危险面前,保持静默似乎是最合理的选择。“我们会继续严密监视,一旦发现任何指向我们的直接迹象,再启动应急方案也来得及。”
“嗯。”老师重重地点了点头,但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并未散去,“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聂曦,从今天起,预警级别提到最高。你要像猎鹰一样,盯紧每一个细微的变化。特别是注意,是否有任何试图探查我们背景、或与朱枫同志离台手续相关的异常查询。”
“明白!学生定当竭尽全力!”我凛然应命。
然而,我们都未能意识到,这个看似稳妥的“静观其变”,实则是一次危险的误判。我们低估了谷正文的决心和能力,也低估了蔡孝乾在极端恐惧和利诱下的崩溃速度。我们更无法预料,在蔡孝乾系统内部,是否存在我们未知的、可能间接牵连到我们的关联点(例如,蔡孝乾是否通过其他渠道了解或猜测过“密使一号”的某些模糊特征?他是否在某个不经意的场合,留下过可能与吴石身份产生联想的蛛丝马迹?)。
历史往往由细节决定。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疏忽,一个未被发现的间接关联,都可能在命运的链条中成为致命的一环。老师吴石的误判,源于信息的不对称和人类在绝境中本能趋向于乐观估计的心理。他将致命的危机,看作了一场尚有回旋余地的风暴,却不知,海啸的第一排巨浪,已经悄然涌到了脚下。
下一步,当某个意想不到的证据或供词,将搜索的聚光灯突然打向我们这条自以为安全的“暗线”时,我们是否还能有足够的时间反应?这短暂的“静观其变”,是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准备时间,还是让我们错失了最后撤离的机会?答案,隐藏在即将到来的、更加黑暗的审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