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肃穆的司吏监,转入喧闹的市井长街。
辰时已过,阳光驱散了晨雾,将街道两侧林立的店铺和熙攘的人潮镀上一层暖金色。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蓬勃的烟火气。
君天碧忽然叫停了马车。
她掀开车帘,目光扫过外面冒着热气的各色早点摊贩,淡淡道:“辰时出府,还未用膳,就在此处吧。”
甘渊和杜枕溪皆是不解。
这位连府中山珍海味都时常挑剔、非金器玉盏不用的人,竟然......在这种地方用早膳?
甘渊面具下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忍不住低声道:“城主,此地嘈杂混乱,食物粗陋,恐污了您的口......”
粗瓷碗、竹木筷、飘着零星油花的清茶......
哪一样配得上她的身份?
别是司吏监杀红了眼,想在市集里找茬杀个把人耍耍......
君天碧已径自下了车,闻言回头瞥了他一眼,“怎么,你觉得孤的舌头,比你的命还金贵?”
甘渊被噎得一哽,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悻悻然闭嘴。
得,当他没说。
杜枕溪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他极其厌恶这种嘈杂肮脏的环境,更厌恶与这些平民百姓挤在一处。
只倔强地站在几步开外,脸色比锅底还黑。
那油腻的桌椅,粗糙的碗碟,空气中弥漫的混乱腌臜气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让他在这种地方吃东西?不如杀了他!
“我不饿。”他冰冷拒绝。
君天碧脚步未停,“不饿那就喝饱,孤不想带着一个随时可能晕倒的累赘。”
杜枕溪咬住后槽牙,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君天碧随意找了个干净的摊位坐下,拿起摊主递过来的粗瓷碗,用热水烫了烫。
摊主是一对老实巴交的老夫妇,见这几位气度不凡,尤其是中间那位玄衣公子冷冽逼人,吓得手脚都不利索了。
甘渊倒是心大,既来之则安之,很快适应了。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君天碧对面,甚至还颇有兴致地看了看摊子上的吃食,对那战战兢兢的老婆子道:“两碗馎饦,多放辣子!再来几个刚出炉的胡饼,要芝麻多的!”
说完,还挑衅似的看了杜枕溪一眼。
君天碧对此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悦,只淡淡加了句:“一碗清粥,一碟小菜。”
食物很快端上。
甘渊那碗红油馎饦香气扑鼻,他吃得酣畅淋漓,毫无形象可言,甚至还点评了一句:“啧,这辣子够劲!比城主府里做得都香!”
君天碧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品尝了一下,才缓缓抬眸,看向杜枕溪。
杜枕溪面前也被放了一碗馎饦,他却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只阴沉着脸,看着面前那碗漂浮着油花和葱花的热汤,如临大敌。
君天碧放下粥碗,拿起一方素白的手帕,轻轻擦了擦嘴角。
她的目光,落到了杜枕溪那碗一口未动的馎饦上。
“杜枕溪,可想念北夷城?”
杜枕溪,“......”
杜枕溪垂下眼眸。
北夷城?
那个他出生、成长、手握大权、也最终将他如同弃履般抛弃的地方?
想念?
他怎么可能想念?!
从他们把自己送来尧光城的那一刻起,那里将他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模样的根源!
君天碧突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是提醒他如今的处境?
还是......试探?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疯狂闪过,让他那张臭脸更显阴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甘渊也停下了咀嚼,目光在君天碧和杜枕溪之间来回扫视。
这暴君......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城主......何出此言?”
他避开了直接回答。
君天碧也不在意他的答案,只是继续道:“北夷西厂督公,掌刑狱,缉百官,权倾朝野,令无数人闻风丧胆。”
她每说一句,杜枕溪的拳头就紧一分。
“比起如今困于丹朱阁,”君天碧扫过他紧攥的手,诛心之言轻轻吐露,“想必......是怀念的吧。”
“城主说笑了。”
惊怒过后,杜枕溪脸上重新覆上一层冰封的冷漠,“北夷......已是前尘旧事,我如今既在尧光城,自是尧光城的人。”
君天碧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那碗早已凉透的清粥:“是么,孤倒是听闻,北夷刑狱,颇有独到之处,你执掌西厂多年,想必见识过不少......有趣的手段。”
她提起这个,意欲何为?
他谨慎地斟酌着用词,既不过分炫耀引来忌惮,也不过分贬低显得心虚:
“刑狱之法,无非恩威并施,撬开硬口罢了,各地皆有章程,大同小异。”
“孤觉得未必,譬如那梳洗之刑,听闻北夷比尧光细致得多,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偏偏吊着一口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皮肉分离......”
西厂有些隐秘刑罚,是绝不外传的!
君天碧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她是在敲打他?还是......
杜枕溪声音愈发冰冷:“城主博闻强识,不过此等酷烈之法,有伤天和,非不得已,不会动用。”
“成大事者,何时在乎过天和?”
她瞥一眼集市上熙攘的人群,话锋一转,变得飘忽又令人心悸:
“你说......若是尧光城,欲挥师北上,攻打北夷,有几分胜算?”
“噗——咳咳咳!”
一旁正埋头苦干的甘渊,直接被这话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差点把嘴里的馎饦从鼻子里喷出来!
他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君天碧!
攻打北夷?!
北夷城是神遗之地三大主城中军力最强悍的一个!离尧光城也最远!
尧光城这些年被净无尘和各方势力掏空,内忧外患,能稳住局面就不错了,还攻打北夷?!
这暴君是早上没睡醒,还是被司吏监那点小小恭维冲昏头脑了?!
简直是痴人说梦!
杜枕溪也是心中哂笑君天的自不量力。
他终于确定,君天碧今日带他出来,绝不仅仅是羞辱或闲逛!
她是在试探!
甚至可能......真的动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他脑中飞快分析,君天碧是狂妄自大,还是另有倚仗?
不敢确定,但此刻,他必须给出最合适的回答。
他眉宇间凝着寒冰:“北夷城地处北境苦寒之地,民风彪悍,军备精良,且与周边部落关系密切,尧光城......”
“近年来虽有城主励精图治,然内政初稳,军力积弱已久,粮草补给线漫长......若要远征,胜算......不足三成。”
说的是事实,也是委婉的劝阻。
他希望君天碧能知难而退。
君天碧听完,美目流转,红唇微翘:“分析得有理。”
杜枕溪还以为她想通了,就听她又口出狂言:
“那若是真打起来......你更希望,哪边赢?”
杜枕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