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五年过去。
开封的冬天,总是来得又快又急。
寒风卷着雪沫,拍打在垂拱殿的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殿内,炭火烧得正旺。
赵匡胤靠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画,看得津津有味。
画上是一幅《雪中行猎图》,笔法雄浑,意境开阔。
“王绪,你这画技是越发精进了。”赵匡胤放下画卷,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陛下谬赞。”
王绪侍立一旁,依旧是那身洁白的翰林官服,身姿挺拔,面容俊雅,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臣这点微末伎俩,不过是博陛下闲暇一笑罢了。”
“哈哈哈哈!”赵匡胤大笑,“朕就喜欢你这点!不争不抢,知情识趣。”
这几年,他对王绪愈发宠信。
朝中大事烦心,他便找王绪下棋作画。边关战报紧急,他处理完军务,也要听王绪弹上一曲。
王绪就像一剂良药,总能抚平他心中的烦躁。
可这剂良“药”,在满朝文武眼中,却成了“毒药”。
早朝。
“陛下!”
御史中丞李昉手持象牙笏板,踏出班列,声如洪钟。
“臣,有本要奏!”
赵匡胤眼皮抬了抬。
又是他。
“讲。”
“臣,弹劾翰林学士王绪!”李昉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王绪此人,身为王氏子弟,不思为国分忧,反以诗词歌赋、奇技淫巧惑乱君心,实乃当世之弄臣!”
“陛下日理万机,宵衣旰食,正需良臣辅佐。而王绪之流,只会消磨陛下雄心,败坏朝堂风气!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他的话音刚落。
“臣附议!”
“臣附议!”
呼啦啦站出来一大片官员,个个义愤填膺。
他们忍了很久了。
一个靠脸和嘴皮子功夫上位的年轻人,居然比他们这些勤勤恳恳的老臣还要得宠。
赏赐流水似的往他府里送。
陛下甚至还亲笔题了“天下第一才子”的匾额,挂在了王绪府邸的大门上。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赵匡胤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他烦躁的,不是他们弹劾王绪。
而是烦躁这群蠢货,根本不懂他的心思。
弄臣?
他当然知道王绪是弄臣!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他需要一个出身王家,却又对朝廷构不成任何威胁的“人质”。一个可以让他随时观察王家动向,又能满足他个人喜好的玩物。
王绪,就是最完美的人选。
他把王家那些有野心的狼崽子全都赶回了扬州,只留下这么一个温顺无害的“宠物”在身边,这正是他自鸣得意的帝王心术。
结果这帮大臣,居然跳出来指手画脚?
他们懂什么!
“说完了?”赵匡胤的声音冰冷。
李昉等人心中一凛,但还是硬着头皮道:“请陛下严惩王绪,以正视听!”
“严惩?”
赵匡胤冷笑一声。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底下那一张张激昂的脸。
“王绪陪朕下棋,是让朕在勾心斗角之余,能有片刻安宁。”
“王绪为朕作画,是让朕知道,我大宋除了金戈铁马,亦有山河锦绣。”
“他从未干预过政事,也从未向朕引荐过一个王家人。你们说他惑乱君心,他惑乱了哪一件?”
“是让朕增发了徭役,还是让朕削减了军饷?”
一连串的质问,让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李昉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你们……”赵匡胤指着他们,“有这个功夫在朝堂上捕风捉影,不如多去想想,如何让黄河安澜,如何让百姓过冬!”
他拂袖坐下。
“退朝!”
皇帝的怒火,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大臣们面面相觑,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当天下午,一道圣旨,再次震惊了整个开封城。
皇帝下旨,赏赐翰林学士王绪黄金千两,锦缎百匹,并晋其为翰林学士承旨,官阶再升一级。
虽然依旧是没有实权的虚职。
但这无疑是皇帝在用行动,狠狠地扇了那帮言官一个耳光。
赵匡胤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他依旧享受着自己的“帝王心术”,看着那群大臣吃瘪的样子,心中甚至有些快意。
直到一个月后。
一名内侍,在他耳边的一句低语,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陛下,晋王殿下……最近常去王学士的府邸。”
赵匡胤的瞳孔,猛地一缩。
晋王赵光义,他的亲弟弟。
“常去?”赵匡胤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多久一次?”
“几乎……每隔三五日,便会去一次。每次都屏退左右,在书房一谈,就是一两个时辰。”
内侍的声音,越来越小。
“谈什么?”
“奴婢不知……只听说,晋王殿下对王学士收藏的那些格物院图纸,很感兴趣。”
格物院图纸?
奇技淫巧!他还会报蒸汽机的图纸交给你吗?
可是赵光义!王绪!
这两个人,怎么会搅和到一起去?
一股莫名的怒火和寒意,从他的心底窜起。
他忌惮王家,所以一直在窥伺着他们。
他提防王绪,所以把他当成弄臣。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的亲弟弟,竟然会和王家的人走得如此之近!
这比那群言官的弹劾,要可怕一万倍!
“宣赵光义!”
赵匡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半个时辰后。
身材微胖,面色白皙的赵光义,快步走进了垂拱殿的偏殿。
“皇兄,召臣弟前来,所为何事?”赵光义脸上带着一贯的谦恭笑容。
赵匡胤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弟弟,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赵光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皇兄?”
“你最近很闲?”赵匡胤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臣弟……臣弟不敢懈怠,每日都在府中处理政务。”
“是吗?”赵匡胤猛地一拍桌子,上面的茶盏都跳了起来,“朕怎么听说,你隔三差五就往王绪府里跑!你们聊得很开心啊!”
赵光义脸色一白。
“皇兄,您误会了!臣弟只是……只是与王学士探讨一些诗词文章……”
“诗词文章?”赵匡仿若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需要看格物院的图纸吗?!”
赵光义的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兄息怒!臣弟……臣弟只是一时好奇!”
“好奇?”
赵匡胤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好奇什么?好奇那会冒黑烟的铁疙瘩?还是好奇那能日行千里的铁甲船?你好奇他就能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你吗?”
“你忘了你姓什么了吗?你姓赵!我大宋的江山,姓赵!”
“一个堂堂亲王,未来的储君,跑去跟一个弄臣请教这些东西,你是何居心!”
赵光义浑身发抖,头埋得更低了。
“臣弟……知错了。”
看着他这副样子,赵匡胤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忧虑和失望。
他想起“金匮之盟”。
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
他一直以为,自己百年之后,弟弟会是儿子最坚实的依靠。
可现在……
赵匡胤俯下身,一把抓住赵光义的衣领,将他拽了起来。
他几乎是贴着赵光义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道:“光义,你给朕听清楚了。”
“这江山是咱们赵家的 将来朕会传给德昭。”
“你是他的亲叔叔。”
“朕希望,等朕不在了,你能像朕当年辅佐父皇一样,好好辅佐你的侄子,守好我们赵家的江山!”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警告,赵光义的身体僵住,他不敢抬头,只是用颤抖的声音,回应着。
“臣弟……谨遵皇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