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禁军校场。
夜风吹动青龙偃月刀的刀刃，映出一轮冷月。关羽独自伫立，面色冷峻，目光却在不安地游移。
“魏公……”他低声自语，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缕闷雷。
白日里，圣旨已经下达。百官山呼万岁，城中百姓奔走相告，说曹公加九锡、建魏国，将在邺城立庙设官。
——这是何等的荣耀？几乎已逼近天子之位。
可关羽想的却不是荣耀，而是那年在徐州城头。
曹操把锦囊里的当归递给他，叮嘱他养身；又塞给他虎符，说：“你留在我身边，不是做属下，是做我的盾。”
那一夜，泗水风冷，曹操的背影却直挺挺，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还要撑起一片天。
关羽当时就跪下，应了一个“遵命”。
——那一声“遵命”，是他以武人身份，对大哥般的曹公的承诺。
如今，朝廷却逼着曹操再上一层。
关羽心里不是不懂：这是朝廷的手段。刘协疑惧曹操，百官推拥曹操，结果竟逼得曹操走在这条最险的路上。
“大哥……你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他回营时，校场上火把尚明，士卒们正兴奋地谈论：“我们家公成了魏公，将来必定万世不朽！”
张辽走过来，笑道：“云长，你还闷着脸做甚？这是大喜事啊。”
关羽抬眼看了他一眼，冷声道：“喜从何来？”
张辽一愣，随即压低声音：“你不放心曹公？”
关羽缓缓摇头，手掌摩挲着刀柄，像要把心里的郁结磨掉：“我担心的不是他能不能做魏公，而是……他若真心不愿，如何脱身？若真心愿意，如何不伤他？”
张辽看着这位威名赫赫的关将军，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比谁都要真切地理解曹操。
夜更深时，关羽回到营帐，独自煮酒。他取出当年曹操给的锦囊，那片晒干的当归已然碎成尘土。
他看着这小小的尘屑，胸口闷得像压了一座山。
“若大哥真要为魏公，我关羽绝不反叛。”他低声喃喃，“可若世人逼他走到不归路……我，也不忍看。”
次日，邺城魏公府。
殿内张灯结彩，群臣依次上前拜贺。乐声悠扬，曹操身着新制的魏公朝服，神色沉静，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势。
关羽随众将一同进来。按理，他应与张辽、许褚等人一样，单膝跪拜，口呼“魏公千岁”。
可当轮到他时，关羽身形巍然，只俯首一礼，声音沉重：“恭贺明公。”
殿上人心头皆是一紧。曹操目光一转，正好与关羽对上。
二人视线交汇间，仿佛又回到徐州城头。
曹操忽而笑了，摆手让群臣退下，只留心腹几人。待殿中安静，他才走下阶来，低声道：“云长，有话直说。”
关羽长髯微动，胸膛起伏，半晌才沉声开口：“大哥，当年你与我言——只想守护百姓，护住洛阳，已无争霸之心。可如今，你位在魏公，九锡加身，社稷庙立，这条路……真是你愿走的吗？”
他语气里有抑不住的沉痛，眼神紧紧盯着曹操，仿佛要看透他心底。
曹操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缓缓走到一侧案几前，取起一枚棋子，在棋盘上随意放下。
“云长，你可知这棋子叫什么？”
“卒。”关羽沉声道。
曹操点头：“卒者，一去不返也。世人以为我欲篡汉，欲坐九五之尊。可我心中明白，这一步已然走下，想退，便是万劫不复。”
他抬眼看着关羽，眼底有说不出的疲惫：“我若拒绝，陛下与群臣必以为我心怀鬼胎，更疑我不轨。若接受，天下归心，却反逼得我担着不愿担的名。你说，我还有选择么？”
关羽屏息凝视，心口沉重。
曹操忽然伸手，重重按在他肩上，眼神锐利：“但你记住，云长——我虽为魏公，心未尝离汉。天子尚在，社稷尚存，我所欲者，不过护住这一隅百姓，让刀兵早日息耳。”
关羽眼神微颤，长髯抖动，胸中翻涌百念。
良久，他长揖到地，沉声道：“若大哥此心不改，关羽便在此誓言——刀在，心在。护你所护，守你所守。”
曹操俯身，亲手将他扶起，眼底闪过一抹难得的慰藉：“有你此言，我便知，这条路虽险，却并非孤身一人。”
建安十八年（213年），春寒料峭的陇右大地。
马超自渭南兵败，南奔张鲁，然其心志未泯，枭雄之性岂甘久居人下？
张鲁虽予其兵权，但猜忌日深，马超在汉中倍感掣肘。恰逢此时，凉州因夏侯渊主力东调平定太原商曜等叛乱，守备相对空虚。蛰伏的猛虎，看到了重返巢穴的机会。
“凉州，乃我马家根基！夏侯渊虽虎步关右，然其根基未稳，羌胡之心未附！今其东顾，正是我收复旧土，重振声威之时！”马超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与对权力的渴望，说服或胁迫了张鲁部分将领，并联合了在陇右仍有影响力的羌胡部落，悍然起兵，越过祁山，直扑陇右！
马超骁勇，名震西凉，其旧部及对曹操统治不满的羌胡纷纷响应，兵势复振。他迅速攻掠陇西郡县，兵锋直指凉州治所——冀城（今甘肃甘谷县）。
此时的冀城，由凉州刺史韦康、汉阳太守阎温以及参军杨阜、别驾姜叙等留守。
韦康，字伯奕，乃关中名士，素有清望，性格仁厚，但并非知兵善战之将。面对马超骤然而至的精锐，包括大量羌胡骑兵，冀城守军兵力单薄，形势岌岌可危。
冀城被围，内外断绝。
马超指挥大军昼夜猛攻，云梯、冲车轮番上阵，箭矢如暴雨般倾泻在城头。
守军在杨阜、姜叙等人的激励下，拼死抵抗，城上城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渠。阎温曾试图突围求援，却被马超擒获，不屈而死，更增添了城中的悲壮与绝望。
围城持续了数月之久。
城中粮草日渐耗尽，士兵饥疲交加，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伤兵无药可医，哀嚎之声不绝于耳。韦康每日巡城，看着面黄肌瘦的军民，心如刀绞。
他是朝廷委派的刺史，负有守土之责，但他更是一个仁者，不忍见满城生灵尽数殉城。
期间，冀城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驻守历城（冀城附近）的抚夷将军姜叙，以及杨阜等人，曾联络周边义士，试图救援，但都被马超击退，无法解冀城之围。希望一点点破灭。
城中的主战派如杨阜，力主死守待援，认为夏侯渊将军必会回师来救。但韦康动摇了。他看不到援军的影子，只看到每日都在减少的存粮和不断增加的死亡。他认为，继续抵抗下去，只会让全城军民为一座必然陷落的城池陪葬。
“我受朝廷厚恩，守土有责，然岂能因我一人之节，而累得满城百姓遭屠戮之祸？”韦康在府中对着杨阜等人，泪流满面，“马超虽暴，然既求降，或可保全一城生灵。吾意已决，为百姓计，当出降。”
杨阜等人痛哭劝阻，言马超反复无常，不可轻信。但韦康去意已决，他认为以自己的名望和主动请降，或可换取马超的宽恕。
于是，在一个天色沉晦的清晨，冀城城门缓缓打开。
韦康身着刺史官服，手捧印绶，带领着城内残余的官员和耆老，徒步走出城外，向马超军营走去。他们面色悲戚，却怀着一丝卑微的求生之望。城中饥民扒在城头、门缝，眼巴巴地望着，期盼着和平的降临。
马超高坐于马上，看着昔日需要仰视的凉州刺史如今匍匐在自己马前，心中涌起一股病态的满足感和权力欲的膨胀。他接过了印绶，却没有下马，也没有按照常理安抚降众。
他目光冷冽地扫过韦康和他身后那些面有菜色的官员，想起了自己父亲马腾在洛阳为质，想起了自己在渭南的惨败，一股戾气直冲头顶。
在他看来，这些人是曹操任命的官员，是仇敌的爪牙，他们的投降并非真心，只是迫于形势。留下他们，尤其是韦康这样有名望的人，必成后患！
“哼，尔等助曹为虐，困守孤城，伤我多少将士！今日势穷来降，岂可轻饶？”马超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韦康闻言，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骇与难以置信：“将军！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今康既降，满城军民性命皆系于将军一念之间，将军岂可失信于天下？！”
“天下？”马超狞笑一声，“在这陇右，我马超便是天！”他猛地一挥手，对身旁的部将杨昂下令：“将这些曹贼鹰犬，尽数斩首，以祭我军旗！”
“马超！你背信弃义，不得好死！”韦康的怒骂声未绝，杨昂已如虎狼般扑上！刀光闪处，这位以仁厚着称的凉州刺史，以及随他出降的数十名官员，顷刻间血溅黄沙，魂断冀城之下！
城头上，原本期盼生机的百姓，目睹此惨状，顿时发出了绝望的哭嚎。马超军的铁骑，在屠杀完降官后，如同潮水般涌入已无抵抗能力的冀城……抢掠、杀戮，昔日凉州治所，瞬间沦为修罗地狱。
马超背信弃义，杀害降官屠戮降城的行为，虽然暂时以恐怖手段震慑了陇右，但也彻底暴露了他的残暴与短视，尽失人心。
冀城血案的消息，如同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陇右大地。
凉州刺史韦康及其属官的惨死，不仅令士民震怖，更激起了忠义之士的滔天怒火。首当其冲的，便是侥幸逃出冀城，或当时不在城中的韦康旧部——汉阳郡功曹杨阜、抚夷将军姜叙（驻守历城）、以及姜叙的母亲（一位深明大义的老夫人）、还有赵昂、尹奉、梁宽、赵衢等人。
在历城，姜叙的府邸中，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杨阜身着丧服，以剑划地，双目赤红，声音因悲痛和愤怒而嘶哑：“韦使君以仁心待民，为保一城生灵，不惜屈节出降！马超逆贼，背信弃义，屠戮忠良，此仇不共戴天！阜苟活于世，若不能手刃此獠，为韦使君及死难同僚报仇，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他说到激动处，以头抢地，额上血迹斑斑。
姜叙的母亲，一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妇人，拄着拐杖，厉声对儿子说道：“韦使君遇难，州郡蒙羞！汝既为守将，保境安民、诛讨逆贼乃分内之责！马超虽强，然如此倒行逆施，已失人心！叙儿，速起兵讨贼，勿以老母为念！忠义之事，死又何惧？！” 老母的深明大义，极大地激励了姜叙。
姜叙霍然起身，与杨阜紧紧握住手臂，眼中泪光与杀意交织：“母亲教诲，叙谨记！杨兄，此仇必报！我等即刻联络忠义之士，共举义旗！”
杨阜、姜叙迅速行动。杨阜不顾身上有伤，秘密前往卤城（今甘肃天水市西北），与驻守在那里的赵昂、尹奉等人会合。
赵昂之子赵月此时仍在马超军中为将，处境危险，但赵昂为报国仇，毅然决定参与起事。同时，他们又联络了占据祁山的屯将王灵、南安郡的赵衢、梁宽等人。这些人都对马超的暴行深感愤慨，愿意共同起兵。
一场针对马超的复仇联盟，在暗夜中悄然结成。他们选定卤城作为起事的中心和据点，此地具有一定防御能力，且地理位置关键。
建安十八年（213年）秋，复仇的火焰终于在卤城点燃！杨阜、姜叙等人正式宣布脱离马超，拥戴朝廷，为韦康报仇！
义旗一举，早已对马超恐惧和不满的陇右各地吏民纷纷响应。马超虽然武力强横，但其杀害降官、纵兵抢掠的行为早已大失人心，看似庞大的势力，根基实则脆弱不堪。
马超闻讯，勃然大怒。他刚刚“收复”凉州不久，岂容后院起火？他立刻留部将赵月（赵昂之子，实为人质）于冀城看守，自己亲率主力大军，包括部分羌胡骑兵，杀气腾腾地直扑卤城，意图一举扑灭这团反抗的火焰。
马超兵临卤城之下，攻势如潮。他自恃勇武，欲速战速决。姜叙、杨阜等人率领义军，凭借城防工事，进行了顽强的抵抗。战斗异常惨烈，城上城下，箭矢交驰，杀声震天。
在最为关键的一次守城战中，杨阜身先士卒，亲冒矢石，与登上城头的马超军士兵展开白刃格斗。
他怀着为韦康报仇的必死决心，奋勇拼杀，身负五处创伤，血流如注，依然死战不退，其状惨烈无比！在他的激励下，义军将士无不以一当十，硬生生击退了马超军的猛攻。杨阜最终因失血过多而倒地，但其英勇极大地鼓舞了守军士气，稳住了卤城防线。
就在马超与卤城义军激战正酣之际，他万万没有想到，真正的致命一击来自他的“后方”。
当初与杨阜、姜叙密谋的梁宽、赵衢等人，见马超主力被牵制在卤城，冀城空虚，果断发动了计划中的另一环！
他们里应外合，突然发难，一举攻占了冀城！留守冀城的赵月在混乱中被杀。
冀城失守的消息传到卤城前线，对马超军不啻于晴天霹雳！
这意味着他的老巢被端，退路被截断，军心瞬间崩溃。军中那些原本就并非死心塌跟随的羌胡部落，见马超大势已去，开始动摇，甚至自行溃散。
前有坚城难克，后有大本营丢失，军心涣散。马超纵然勇猛，此刻也知大势已去，回天乏术。他仰天长叹，充满了不甘与愤懑，却不得不接受现实。
“撤！向南，去汉中！” 马超当机立断，舍弃了在卤城外的营垒和大量辎重，只带着最核心的族弟马岱、大将庞德以及少数残兵败将，狼狈不堪地杀出重围，向南朝汉中方向仓皇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