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带着夏末最后一丝慵懒的热意,悄然褪去,换上了清爽的凉。
它拂过青瓦白墙,掠过院中那棵老槐树,将几片微黄的叶子轻轻抖落,打着旋儿飘在陈孝斌家的院子里。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深吸一口,肺腑间皆是通透舒畅。
陈孝斌正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绿茶,眯着眼看着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刚给隔壁村的王大爷推拿完筋骨,此刻浑身微热,这穿堂而过的秋风,正好驱散了些许疲惫。
虽然年过六旬,但手上的力道依旧沉稳,只是眼角的皱纹,比去年又深了几分。孩子们都大了,各自有了小家,老伴英子操持着家务,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安稳。
“孝斌!孝斌在家吗?” 一个略显洪亮,带着几分熟悉的嗓音从院门口传来,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陈孝斌猛地睁开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声音…… 他放下茶杯,快步走到院门口,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头发有些花白,但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门外,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
“老滕?!” 陈孝斌又惊又喜,上前一把抓住来人的手,“你这个老家伙!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来的正是陈孝斌的老友,滕国梁,大家都叫他老滕。抗日战争时期,两人曾一起在武工队摸爬滚打,一起打鬼子,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后来陈孝斌回了老家,老滕则留在了市里,开了个小建材店,生意不算大富大贵,但也红火。这几年,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但电话联系从未断过。
“哈哈,给你个惊喜嘛!” 老滕拍了拍陈孝斌的肩膀,力道不小,“怎么,不欢迎?”
“欢迎!当然欢迎!” 陈孝斌笑得合不拢嘴,拉着老滕往里走,“英子!英子!快出来看谁来了!”
英子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看到老滕,也是一脸惊讶:“哎呀,是老滕兄弟啊!稀客稀客!快屋里坐!”
“嫂子好嫂子好!” 老滕客气地打招呼。
陈孝斌把老滕让到堂屋的八仙桌旁坐下,英子赶紧去续了热茶,又端出瓜子花生。
陈孝斌和老滕你一言我一语,从当年武工队的趣事聊到如今各自的生活,从孩子们的工作谈到身体的状况,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时间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悄然流逝,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 说起来,” 老滕喝了口茶,话锋一转,“我这次来,一是想你了,来看看老哥哥。二呢,也是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咱俩谁跟谁!” 陈孝斌大手一挥,“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含糊!”
老滕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是这样,我家那口子,还有我老母亲,最近总说腰酸背痛的,尤其是我妈,腿也不利索。”
“我知道你这推拿手艺是一绝,比那些大医院的医生都管用。所以,想请你跟我去市里住段时间,帮她们调理调理。也让她们认认你这个大能人!”
陈孝斌闻言,略一沉吟。去市里?他倒是不反感,只是家里…… 英子一个人能行吗?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老滕又说:“你放心,家里有我呢!吃的住的,保证让你舒舒服服。”
嫂子这边,你跟她商量商量,就当去市里散散心,玩一段时间。咱们哥俩也好久没好好聚聚了。”
英子这时端着刚炒好的菜从厨房出来,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笑着接话:“老滕兄弟说的是,孝斌,你就去吧。家里有我呢,能有什么事?”
“你这手艺放着也是放着,去给老伯母和嫂子松快松快,也是好事。再说,你也该出去走走了,整天闷在家里。”
陈孝斌见英子都这么说了,心里便也定了。老友盛情难却,而且能为老友家人解除病痛,他也乐意。
他看着老滕期盼的眼神,点了点头:“好!那我就跟你走一趟!不过先说好了,我可待不了太久,家里离不开人。”
“没问题没问题!” 老滕喜上眉梢,“住多久都行!你说了算!”
那一晚,三个老熟人围着桌子,喝了点小酒,气氛更加热烈。
陈孝斌心里既有对老友重逢的喜悦,也有对即将远行的一丝期待,还有对家的隐隐牵挂。
他没想到,老滕这一邀,他这一去,竟会在不经意间,给这个家,给年幼的孙女小文,带来那样沉重的影响。
第二天一早,陈孝斌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英子又给装了些家里的土特产,让他带给老滕家人。
老滕开着他那辆半旧的面包车,陈孝斌坐在副驾驶座上,向英子挥了挥手,车子便缓缓驶出了巷子口。
陈孝斌回头望了一眼自家的方向,还有站在巷子口目送他的老伴,心里默念:等我回来。
他这一去,便是一月之久。期间,他偶尔会打电话回来,说一切都好,老滕家人对他很热情,老太太和嫂子的身体也渐渐好转。
英子在电话里叮嘱他注意身体,家里一切平安。只是,谁也没料到,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早已涌动。
陈孝斌走后的第二十天,他的大女儿秀秀,在城南的县院里,生下了一个女儿。这是秀秀的第二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叫艳艳,已经7岁了。
消息传来,英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忙前忙后地准备着给月子里的女儿送的东西。
虽然不是期盼已久的外孙子,但毕竟是自家的骨肉,英子依旧满心欢喜。她每天算着日子,想着等秀秀出了月子,就去看看小外孙女。
然而,陈孝斌不在家,英子心里总觉得少了个主心骨。她每周都会跟陈孝斌通个电话,跟他分享家里的琐事,也听听他的声音。
这天晚上,已经快十一点了,英子刚洗漱完毕,准备上床睡觉。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夜晚的寂静。英子心里咯噔一下,这么晚了,会是谁打电话来?她赶紧走到堂屋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女儿秀秀带着哭腔,又有些慌乱的声音:“妈…… 妈……”
“秀秀?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英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声音都有些发颤。她最担心的就是孩子们出什么事。
“妈…… 我…… 我想把…… 把老二送人……” 秀秀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声,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英子的心上。
“什么?!” 英子如遭雷击,瞬间懵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秀秀!你说什么胡话!那可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刚生下来几天的孩子,你怎么能想着送人呢?!”
“我也不想啊妈!” 秀秀的哭声更大了,“可是…… 可是家里条件不好,你也知道…… 建国他…… 他最近下岗了,我们…… 我们养不起两个孩子啊……”
“养不起也不能送人啊!” 英子急得直跺脚,眼泪也下来了,“你怎么不早跟家里说?”
“你爸虽然不在家,但还有我啊!我们一起想办法!总能熬过去的!你把孩子送人,你对得起她吗?你以后良心过得去吗?”
“来不及了妈……” 秀秀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对方…… 对方已经找好了…… 他们…… 他们今晚就来抱孩子…… 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
“不行!绝对不行!” 英子几乎是吼出来的,“我现在就过去!”
夜幕像一块沉重的黑丝绒,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陈孝斌家的堂屋里,昏黄的灯泡下,英子的心更是七上八下。
英子愣在原地,手脚冰凉。一旁的小女儿晓芳也听到了,脸色煞白:“姐她怎么能…… 妈,我们快去看看!”
英子猛地回过神,是啊,赶快去看看!她跌跌撞撞穿过院子,冲进自己睡觉的房间,秀秀的大女儿艳艳正睡得香甜,小脸红扑扑的。英子一把将孩子抱起,心如刀绞:“可怜的娃……”
“妈,我跟你一起去!” 晓芳说着,转身就往外走,“我叫上小文!”
小文今年十一岁,正是好奇的年纪,听说刚出生的小妹妹可能要被送走,又能跟着奶奶和小姑出门,兴奋得眼睛都亮了。
小文的母亲,英子的儿媳书珍,正坐在床头看电视,听到动静,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三更半夜的,瞎折腾啥?” 她没好气地说,“晓芳,你也是,带着个半大孩子去凑什么热闹?秀秀家那摊子事,少掺和!”
“妈,我想去看看小妹妹!” 小文拉着书珍的胳膊撒娇,眼睛却瞟着门口的晓芳。
“看什么看?有啥好看的!” 书珍把他的手甩开,“赶紧回屋睡觉去!”
“我不!小姑叫我了!” 小文甩开母亲的手,一溜烟跑到门口,“奶奶,小姑,我们赶快走吧!”
“你这孩子!” 书珍气得提高了声音。
英子抱着艳艳,心里急如星火,也顾不上那么多,只对书珍说:“书珍,我们去去就回,看看秀秀到底咋回事。”
说完,便和晓芳、小文一起匆匆出了门。
“嘿!这叫什么事!” 书珍气得把鞋底往床上一拍,对着刚从外面回来的丈夫,小文的父亲晓宏嚷嚷,“你听听!你妈和你妹,大半夜带着小文去秀秀家!”
“也不看看几点了!秀秀要送人孩子,那是多晦气的事,带孩子去干嘛!你快去把小文给我叫回来!”
晓宏本就憨厚,被妻子一吼,也觉得不妥。“行,我去看看。” 他说着,披了件衣服就追了出去。
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通往巷子口的小路坑坑洼洼,只有几颗疏星在天边微弱地闪烁。
英子抱着艳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里像压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晓芳搀扶着母亲,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小文跟在旁边,一开始还蹦蹦跳跳,后来见奶奶和小姑都不说话,气氛压抑,也渐渐安静下来,只是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旧透着一丝兴奋和不安。
没走多远,身后就传来了晓宏的声音:“小文!站住!”
小文一愣,回头看见父亲黑着脸追来,心里咯噔一下,刚升起的兴奋劲儿瞬间凉了半截。
“爸……”
“你妈叫你回家!” 晓宏走到近前,一把抓住小文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添什么乱!跟我回去!”
“我不!我要跟奶奶去看小妹妹!” 小文急了,使劲想挣开父亲的手。
“反了你了!” 晓宏本就被妻子催得不耐烦,又见小文不听话,火气 “噌” 地就上来了。
他猛地一使劲,竟将小文整个人拎了起来,像拎一只小鸡。
“爸!你放我下来!我要去!” 小文吓得大叫,手脚胡乱挥舞,拼命挣扎。
英子和晓芳也停下了脚步,英子急道:“晓宏!你干啥!孩子想去就让他去吧!”
“妈,您别管!” 晓宏正在气头上,手上力道更重了,“书珍说了,不能去!”
他拽着小文就往回拖。小文挣扎得更厉害了,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
“啊 ——” 小文一声尖叫。
晓宏没想到小文劲这么大,手上一滑,“脱手了!”
只听 “哎哟” 一声,小文像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打了个旋,“噗通” 一声,竟直直摔进了路边的白菜地里!
“小文!” 英子和晓芳同时惊呼。
幸好,那片白菜长得正旺,绿油油的叶子厚实柔软,小文摔在上面,除了吓了一大跳,倒没受什么伤,只是沾了一身泥。
她懵了,坐在白菜地里,眨巴眨巴眼睛,才 “哇” 地一声哭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抱着艳艳的英子吓得魂飞魄散,她本就心慌意乱,此刻更是脚下一软,被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狠狠一绊!
“妈!” 晓芳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英子抱着艳艳,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摔倒下去。她下意识地将艳艳紧紧护在怀里,自己则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手背擦过粗糙的地面,火辣辣地疼。
“奶奶!” 小文在菜地里哭得更凶了。
晓宏也傻眼了,他没想到会这样,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晓芳疯了似的冲过去,先扶起母亲:“妈!您怎么样?”
英子疼得龇牙咧嘴,手腕处迅速红肿起来,她顾不上自己,急忙去看怀里的艳艳:“艳艳!艳艳怎么样?”
幸好,艳艳只是被惊醒了,吓得哇哇大哭,但小身体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大碍。晓芳赶紧将艳艳抱过来哄着,又去拉菜地里的小文。
晓宏这才如梦初醒,上前想帮忙,却被晓芳狠狠瞪了一眼:“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小文弄出来!”
晓宏狼狈地把小文从菜地里拉出来,小文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喊:“我要跟奶奶去!我不去看小妹妹了…… 呜呜…… 奶奶手破了……”
英子看着儿子晓宏,又看看哭得伤心的孙女,心里又气又急又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捂着肿起来的手腕,疼得直抽气。
“行了行了,快把小文带回去!” 英子有气无力地对晓宏说,“我们…… 我们赶紧去你姐家……”
晓宏不敢再耽搁,连拉带劝地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文拖回了家。
小文一路挣扎,哭喊着 “奶奶”、“小姑”,但他小小的力量,怎能敌得过盛怒又带着愧疚的父亲。
被强行拽回家的小文,被书珍劈头盖脸一顿骂,然后就被锁进了自己的房间。
窗外,奶奶和小姑抱着艳艳匆匆离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房间里只剩下小文一个人。刚才的惊吓、委屈、愤怒、还有没能去成的失落,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她心里爬来爬去。
他不敢大声哭,怕被爸妈听到又要挨骂,只能趴在被子上,小声地、压抑地啜泣着。
奶奶的摔倒,小姑的尖叫,爸爸狰狞的面孔,自己在空中旋转的眩晕,摔进白菜地的冰冷和泥泞……
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他不明白,为什么想看一眼小妹妹会这么难?为什么爸爸要那么凶?奶奶的手是不是很疼?小妹妹最后被送走了吗?
无数个问题盘旋在他小小的脑袋里,恐惧和不安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她哭累了,就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一夜未眠。
从第二天起,小文就像换了个人。目光呆滞、精神萎靡,不言不语,曾经那个活泼可爱、聪慧的小文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