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陈亮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将不安和焦虑写在脸上,而是将其转化为一种近乎沉默的专注。他更加严格地遵循孙老的每一个嘱咐,喝药、药浴、行针、吐纳,甚至主动承担更多力所能及的杂活,砍柴、挑水、翻整药圃。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但眼神里却多了一股狠劲,一种对自己近乎苛刻的坚韧。
他不再逃避那杆唢呐。在完成孙老交代的活计后,他会独自一人走到院子最僻静的角落,再次拿出它。但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触碰《玄音谱》上那些禁忌的力量,甚至不去吹奏任何完整的曲子。他只是重复最基本的练习——长音。
他调整呼吸,将气息凝聚成一道平稳绵长的细流,缓缓送入唢呐。要求只有一个:稳。音高要稳,音量要稳,气息要稳。这看似简单的练习,对于心神受过重创、气息尚未完全恢复的他来说,却异常艰难。往往坚持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就会感到气息紊乱,胸口发闷,眼前发黑,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息。
有时,心底那个“魇”的低语会趁机响起,嘲讽他的徒劳,诱惑他尝试更“有效”的方法。有时,柳七爷阴鸷的眼神和李干事充满期待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浮现,扰乱他的心神。每到这时,陈亮就会死死咬住牙关,用力甩头,将那些杂念强行驱散,然后再次凝聚精神,专注于唇间与哨片接触的那一点,专注于那一道需要耗尽极大心力才能维持平稳的气息流。
孙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既不阻止,也不过多鼓励,只是在他气息明显紊乱、脸色发白时,会淡淡提醒一句:“过犹不及。”然后递上一碗温热的清水。
陈亮明白,孙老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真正的控制,首先是对自己的控制。无法驾驭自己的心神和气息,谈何驾驭那些玄妙莫测的力量?
这个过程,枯燥、痛苦,且进展缓慢。就像将一块生铁,投入炉火中反复煅烧,然后置于铁砧上,承受千百次单调而沉重的锤打。每一次气息的涣散,都是一次失败;每一次重新凝聚,都是一次淬炼。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嘴唇因为长时间用力而磨破结痂,但他始终没有放弃。
渐渐地,变化开始悄然发生。他吹出的长音,从最初的颤抖、断续,变得逐渐平稳、绵长。他维持稳定气息的时间,从半柱香,延长到了一炷香,甚至更久。更重要的是,在这种极致的专注中,他纷乱的心绪似乎找到了一个锚点。当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于那一道平稳的气息时,外界的纷扰、内心的恐惧和欲望,仿佛都被暂时隔绝开来。他体验到了一种久违的、纯粹由“控制”本身带来的平静和力量感。
这是一种与之前依靠《玄音谱》法门强行催谷力量截然不同的感受。那种力量虽然强大,却如同无根浮萍,失控而危险。而现在这种通过对自身极限的不断挑战和掌控所获得的内在稳定感,虽然微弱,却如同大树的根系,扎实地向下生长,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一天傍晚,陈亮照例在角落练习长音。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闭着眼,全身心沉浸在对气息的微妙调控中,唢呐发出低沉而平稳的鸣响,如同山间沉稳的呼吸。
孙老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听着。直到陈亮一口气耗尽,缓缓放下唢呐,调整着呼吸,孙老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音由心生,气定则神闲。你已初窥门径了。”
陈亮转过身,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但眼神清亮,没有了往日的惶恐和迷茫。他对着孙老,郑重地行了一礼。这一礼,不仅是感谢孙老的救命和教导之恩,更是对自己过往歧路的告别,和对这条艰难却正确的道路的确认。
他心中已然明了。柳七爷的路,是邪路,是自我毁灭。李干事的路,或许光明,但那需要他将自己的一切,包括痛苦和秘密,都摊开在别人面前,成为被研究的对象,失去自主。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选择孙老指出的第三条路——一条先向内求索,修心养性,固本培元的道路。只有自身足够强大,心神足够稳固,他才能真正决定那杆唢呐是用来做什么的,而不是被它所驱使。他要做的,不是唢呐的奴隶,也不是别人眼中的“奇人”,而是能够真正驾驭自身、驾驭技艺的——陈亮。
这个决定,并非一劳永逸。前路依旧布满荆棘,柳七爷不会善罢甘休,李干事可能还会再来,而那本《玄音谱》和其背后的神秘世界,依旧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但此刻的陈亮,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他不再急于求成,也不再恐惧未来。他知道,真正的强大,需要时间的淬炼,需要一锤一锤地打磨。
他将唢呐仔细地擦拭干净,收好。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辉隐没在山后,夜色降临。但陈亮的眼中,却仿佛点亮了一盏微弱却永不熄灭的灯。淬火,才刚刚开始。而经过淬火的钢铁,方能铸成利刃。他期待着,有一天,他能用这杆大唢呐,吹响属于他自己的、坚定而自由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