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声还在耳朵里回荡,李治良整个人像被钉在地上。眼前全是晃动的人影,挑夫扛着箱子从他两边挤过去,肩膀撞得他一个趔趄。他想抬脚,腿却不听使唤。
雷淞然已经跑到了铁门前,回头一看人没跟上,骂了句脏话转身就往回冲。他一把抓住李治良胳膊,用力往上拽:“哥!动起来!不能停!”
李治良牙关咬得死紧,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他靠着那股劲儿抬起左腿,右腿跟着拖上来,踉跄两步总算往前挪了。雷淞然用身体挡住人流,半拉半推地把他弄过铁门。
杨雨光站在高台边上,帽子压得很低,一只手搭在腰间的枪套上。他扫了一眼五个人,见人都齐了,抬手指向江边:“那边那艘灰壳驳船,编号‘汉运七’,十分钟内必须登船。”
他声音大得盖过码头的嘈杂:“汉口现在是火药桶,多留一秒就多一分危险。”
说完他对旁边副官摆头:“封锁上下通道,清场。”
副官立刻吹哨,一队士兵跑步散开,把入口围住。吊机还在吱呀运转,几节货车车厢停在轨道上,没人管。远处江面雾蒙蒙的,那艘“汉运七”静静靠在三号泊位,甲板上站着两个穿军装的兵。
王皓不动声色往史策身边靠了半步。他低头假装整理背包带子,嘴里轻轻说了句:“东西得换个地方。”
史策没看他,右手把那个装陶埙的布包递过去,动作自然得像是顺手帮忙。王皓接过包,顺势蹲下身。
他背对着人群,右脚鞋底朝外,手指飞快探进布鞋夹层,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看了一眼,金凤钗还在里面,纹丝未动。
他把钗子塞进破皮箱底层的暗格,上面压上一本翻烂的《楚辞》,再盖上半包受潮的哈德门香烟。合上箱子时,他抬头看了眼杨雨光的背影。
那人正举望远镜看江面,眉头皱着,不知道在盯什么。
王皓站起身,把布包还给史策,两人谁都没说话。
雷淞然扶着李治良走到队伍中间。他环顾四周,看见士兵端着枪在巡逻,几个工兵模样的人正围着船底检查,还有人在沿江架设了望哨。
“这姓杨的不简单。”他小声对李治良说,“兵马未动,眼线先铺。”
李治良脸色还是白的,但他点了点头,双手死死抱着行囊。他知道里面是什么——图册、笔记、还有王皓让他记下来的三句口诀。他一个字都不敢忘。
史策站在王皓斜后方,墨镜遮住了眼睛。她看着杨雨光下令的方式,心里有了数。这人说话嗓门大,可每一步都踩在点上。派兵、查船、封路,一点不乱。比马旭东那种只会砸桌子的货色难对付多了。
她手腕上的红绳轻轻晃了一下,铜贝贴着手腕发烫。
杨雨光招手叫来一个穿军装的连长,声音压低了:“沿江设哨,重点盯日租界方向。若有异动,立刻鸣枪示警。”
那连长应了一声就要走,杨雨光又补了一句:“再派两个人去对面茶楼,盯着二楼窗户。刚才好像有人拍照。”
连长跑步离开。
王皓听见了,眉头微微一动。日租界方向……田中健司的地盘。杨雨光这是早有准备?
他摸了摸袖口,洛阳铲的把手硌着手臂。这玩意一直贴身带着,从没离过身。
雷淞然突然捅了捅李治良:“你看那边。”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码头东侧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门开着,司机站在旁边抽烟。车牌是北平的,可车身泥点新鲜,像是刚跑完长途。
李治良眯起眼:“右后轮上有红泥。”
雷淞然咧嘴:“咱老家山里的土。”
王皓也看到了,但他没动。这时候贸然过去问话,只会惹麻烦。杨雨光既然下令清场,那就说明他已经察觉不对劲。
他转头看了眼史策:“你算过风向吗?”
史策点头:“西北风,两小时前变的。如果有人想偷拍,镜头会反光。”
王皓明白了。所以杨雨光才让盯二楼窗户。
远处传来一声汽笛,比刚才那声短,但更尖。李治良身子一抖,差点往后退。雷淞然立马挡在他前面,回头说:“没事,是货轮离港。”
李治良喘了口气,手还是攥着行囊带子。
杨雨光走下高台,皮靴踩在水泥地上咔咔响。他来到五人面前,目光一个个扫过去:“你们五个,跟我上主舱。其他人守船舷和驾驶室。”
王皓点头:“我们听您的。”
“别客气。”杨雨光咧嘴一笑,“我是为了升军长找件像样的礼,你们是为了找东西。目标一致就行。”
他说完转身就走,大衣下摆在风里甩了一下。
五人跟在他后面往码头走。地面湿滑,昨夜下了雨,积水还没干。雷淞然走得快,几步就超过了王皓。史策落后半步,眼睛一直扫着四周。
走到船边时,杨雨光突然停下,指着江面说:“看见那片芦苇荡没有?过了就是法租界。日本人想动手,一定会从那边绕。”
王皓顺着看去,一片灰绿色的芦苇随风摇晃,看不出有人藏在里面。
“他们不敢明着来。”史策忽然开口,“佐藤一郎不会让手下暴露身份。”
杨雨光扭头看她:“那你猜他会怎么来?”
“等我们上船。”史策说,“然后让船自己出问题。”
杨雨光哼了一声:“所以我让工兵排检查了吃水线。要是发现炸药,直接扔江里。”
他说完抬脚上了跳板。
王皓最后一个上船。他回头看了一眼岸上,那辆北平牌照的轿车不见了,司机也不在了。
他刚要迈步,眼角忽然瞥到岸边一根电线杆底下,有个穿灰褂子的男人蹲着系鞋带。
动作太慢了。
王皓脚步一顿。
那人抬起头,帽檐压得很低,但手里捏着一张照片。
王皓立刻移开视线,走上跳板。
船身轻轻晃了一下。
杨雨光站在甲板上,喊了一声:“收跳板!解缆!”
水兵开始干活,缆绳哗啦落地。发动机响起,船头慢慢离开码头。
王皓走到栏杆边,手插进衣兜,摸到了烟斗。他没拿出来,只是握着。
史策站到他旁边,声音很轻:“你看见电线杆底下那个人了?”
“嗯。”
“是刘思维的人。”她说,“我在北平时见过他两次,一次在济世堂门口,一次在图书馆后巷。”
王皓没说话。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的行踪又一次被人盯上了。
雷淞然凑过来:“咱们真要去船上待着?不如直接上岸杀回去。”
“闭嘴。”史策瞪他,“你当杨雨光是傻子?他让我们上船,就是不想在陆地上出事。”
李治良抱着行囊站在三人身后,一句话不说。但他耳朵竖着,听得清楚。
船越开越远,码头渐渐变小。江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王皓最后看了一眼岸上。
电线杆底下那个穿灰褂子的男人站了起来,把照片撕碎,扔进了排水沟。
他转身走进一条窄巷,消失不见。
王皓把手从兜里抽出来,烟斗还在掌心发烫。
船驶入江心,浪头开始打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