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的建造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当第三座木屋的屋顶铺设完成,优先分配给了一位体弱多病的老猎手和他的家人后,部落里的人们对于这种新居所的热情达到了顶峰。建造队的技术愈发熟练,分工也更加明确。然而,支撑这一切的基石——工具,却始终是制约速度和质量的瓶颈。
岩锤和他的助手们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汪子贤所说的“混合金属”的研究上。那一次偶然的成功给了他们巨大的希望,但重复和稳定这一过程却异常艰难。他们不断尝试调整那种泛红色石头(铜矿石)和银白色沉重石头(锡矿石)的比例,试验不同的烧制温度和冷却方式。
失败是常态,偶尔得到的金属块也往往性状不一,有的过硬易崩,有的过软易弯。但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让岩锤兴奋不已。他变得沉默寡言,眼中常布血丝,整日围着简易的土坯熔炉打转,记录着每一次尝试的细节——他用汪子贤教授的简单符号,歪歪扭扭地刻在专门的石板上。他的地位在部落中悄然提升,大家都明白,他正在钻研的东西,可能会再次改变部落的未来。
尽管金属工具尚未成功,但建造木屋对石器工具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为了更精确地加工木材,凿出更契合的榫卯,削平粗糙的表面,石器工匠们不得不将他们的技艺推向极致。
他们不再满足于将石头打制成大致可用的形状。他们开始挑选质地最细腻、最坚硬的石料,花费数倍甚至数十倍的时间,用更小的石锤和骨锥一点点地敲击、磨削、钻孔,制作出刃口更锋利、形状更规整、手感更舒适的石斧、石凿和石刀。
这些精工细作的石器,与那些为了应急而粗制滥造的工具形成了鲜明对比。它们效率更高,更耐用,加工出的木材部件也更精准。自然而然地,掌握这种精湛技艺的工匠成了部落里的“技术专家”,备受尊敬。他们开始有资格挑选更好的食物,分配到的兽皮也更完整柔软。人们需要他们的手艺,愿意用东西来换取他们的劳动。
一天傍晚,苍牙拿着两把磨损严重的石斧来找一位名叫“坚手”的老石匠。坚手是部落里打磨石器技术最好的人,他的手又稳又巧。
“坚手大叔,这两把斧头还能修吗?或者重新做两把?伐木队等着用。”苍牙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敬意。
坚手接过石斧,借着篝火的光芒仔细看了看,摇摇头:“刃口崩得太厉害,石料也不行了。重做吧。”他指了指旁边一堆初步成型的石斧毛坯,“但要排队。启明者要的几把精细石凿还没做完,阿草那边也需要一套新的药杵和药钵,要求内壁磨得光滑如玉。”
苍牙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工作台上有几把已经接近完成的石凿,长度、宽度几乎一模一样,刃口极薄,闪着均匀而锐利的光泽,握柄处还被刻意打磨过,光滑称手。旁边还有一套用黑色致密石材打磨的药具,钵体圆润,杵头光滑,显然耗费了极大的心力。
“这……做得真好!”苍牙忍不住赞叹,“比我们用的好太多了。”
坚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但很快又收敛起来,叹了口气:“好是好看,也更好用,但太费工夫了。做一把这样的凿子,够我做五把普通的斧头。要不是启明者特意要求……”
苍牙离开了,心里却种下了一个念头:最好的工具,应该配给最能干的人,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比如他自己,比如岩锤。
几天后,岩锤团队终于取得了一次突破性的进展。他们成功炼制出了一块大小、成分都相对稳定的青铜锭!这块金属呈现出青黄色的光泽,硬度远胜红铜,韧性也很好。
汪子贤得知消息,立刻赶到冶炼棚。他拿起那块沉甸甸的、还带着余温的金属锭,仔细查看,用力弯折了一下,只发生了微小形变。
“成功了!这就是我们需要的!”汪子贤难掩激动,“岩锤,你们立了大功!”
岩锤和他那几位满脸烟灰、疲惫不堪的助手们,露出了憨厚而灿烂的笑容。
“但是,启明者,这东西怎么变成斧头呢?”岩锤问道,“它冷却后很硬,我们的石锤很难锻打它。”
“重新熔化它!”汪子贤早有思路,“我们用石头做出斧头形状的模子,把熔化的金属水倒进去,让它冷却成型!”
铸造!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岩锤等人听得目瞪口呆,但随即眼中燃起更炽烈的求知火焰。
就在全族人的注意力都被首次成功的金属冶炼吸引时,一些微妙的变化在悄然发生。
那位老石匠坚手,在完成了汪子贤和阿草订制的精细石器后,手头暂时没有紧急任务。他看着那块被众人视为珍宝、在棚子里闪闪发光的青铜锭,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创作冲动。他精选了一块质地细腻、颜色洁白且带有些许透明感的玉石料(在当时是极其难得且被认为带有神秘色彩的材料),决定做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制作工具,而是完全凭借自己的想象和手感,开始打磨。他花费了整整五天时间,几乎不眠不休,用尽了所有的耐心和技巧。最终,他打磨出的,是一把巴掌大小、形制完美、通体光滑温润、刃口薄如纸张却并无实用价值的——玉斧。
这把玉斧没有任何捆绑木柄的凹槽,它更像一个完美的艺术品,凝聚了当下石器制作技艺的巅峰。它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泽,美得令人窒息。
坚手将它献给了汪子贤。
“启明者,这是……我用边角料做的……看着玩……”坚手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
汪子贤接过这把微缩的玉斧,心中一震。他太清楚这是什么了——这已经不是工具,这是“礼器”的雏形!它象征着超越实用价值的技术、威望和权力。它的出现,意味着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后,人们对“美”和“地位”的潜意识追求开始具象化。
他仔细端详着玉斧,又看看眼前这位双手布满老茧、眼神中带着一丝忐忑和期待的老工匠,瞬间明白了许多。他郑重地将玉斧收下,然后从自己分得的物品里,拿出一大块最肥美的熏肉和一张完整柔软的狐狸皮,回赠给了坚手。
“坚手,这不是边角料做的玩物。”汪子贤的声音清晰而有力,让周围好奇围观的族人都能听到,“这是技艺的极致!是只有心灵手巧、受神灵眷顾之人才能做出的珍宝!它配得上最好的回报。这些,是你应得的。”
这一幕,在所有族人心中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们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并非所有劳动的价值都用“实用”来衡量。那种精美却无实际用途的东西,竟然能换来如此丰厚的实物回报!
很快,模仿开始了。不止是石匠,一些擅长骨雕的猎手,开始用兽骨、兽角打磨出精美的发簪、项坠;有人用彩色矿石的粉末混合树脂,绘制简单的图案在陶器上;甚至有人将漂亮的羽毛精心编织在一起,作为头饰。
这些精美的装饰品,开始出现在部落里那些最重要的人身上:汪子贤自然不必说,苍牙的骨刀刀柄上多了一圈细致的刻纹,岩锤得到了一顶用彩色羽毛和兽牙装饰的皮帽,连小草芽的辫梢也系上了一枚被磨得光滑圆润、中心有天然孔洞的彩色小石子——那是灰毛不知从哪里叼来给她的。
社会分工带来的差异,开始从单纯的职能不同,逐渐向地位和声望的不同演化。拥有特殊技能(如冶炼、精细石器加工、狩猎领导、医药知识)的人,以及像苍牙这样在建造、狩猎中表现出强大组织能力的人,开始获得更多的尊重和更好的物质分配。一种模糊的阶层意识,开始在岩山部落萌芽。
汪子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复杂。他知道这是文明发展的必然趋势,社会结构终将变得复杂,但他也必须警惕内部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他思考着,或许需要建立一些初步的规则,来引导这种分化,使其更倾向于对贡献的认可,而非简单的弱肉强食。
他将那把小小的玉斧时常拿在手中摩挲,思考着未来。
一天,他巡视到部落边缘的小溪旁,看到几个孩子正在用泥土垒砌小水坝,试图将溪水引到旁边一片低洼的泥地里玩耍。看着那被浅浅水流滋润的黑色泥土,汪子贤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些被精心打磨的石器和骨器,浮现出岩锤他们正在攻坚的金属铸造。更高效的工具……更专业的工匠……那么,是否可以将一部分劳动力,从日复一日的狩猎和采集中解放出来,去尝试另一种获取食物的方式?
他的目光越过玩耍的孩子,投向那片被溪水漫灌过的、显得格外肥沃湿润的泥地。那里,似乎正隐隐孕育着一种更深远的变革。如果能用更好的工具控制水流,如果能将那些采集来的、已知可食用的植物种子,刻意地播种到这样的土地上,精心照料……
一个关于“农耕”的模糊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击中了他。
他看着溪水,又回头望了望热火朝天的部落和那些逐渐出现的精美饰物,知道下一个改变部落命运的点,或许就在这潺潺的流水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