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研究站里,李振鸿已经连续工作32小时了。屏幕上的代码像瀑布一样流淌,分析程序一个接一个地运行,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返回相同的结果:无法解析,无法解码,无法理解。
苏芮的回信在两个多小时前就到了,内容礼貌而谨慎,同意合作但设下了严格的限制。李振鸿完全理解这些限制的必要性——如果有人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试图扫描他的大脑,他也会做出类似的反应,甚至更激烈。
但他现在面对的困境是:在非侵入性的前提下,如何研究一个拒绝被研究的东西?
“就像用望远镜观察黑洞,”他对着空荡荡的研究站自言自语,“你只能看到它如何影响周围的光线,却永远看不到它本身。”
他调出了苏芮过去六个月的所有可用数据,开始寻找模式中的模式中的模式。这不是科学,这近乎是艺术——在数据的宇宙中寻找隐藏的星座。
几个小时过去了,李振鸿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刺痛。他站起身,走到观察窗前,做了几个简单的伸展运动。窗外,北极光正在上演一场壮观的表演:绿色的光带如帷幕般垂下,紫色的漩涡在天空中旋转,偶尔有红色的光芒像血管一样穿过。
美得令人心碎。
李振鸿想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看到北极光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研究生,跟随导师来到北极进行大气研究。他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一种面对自然奇观的渺小感,一种想要理解一切、解释一切的冲动。
那种冲动最终将他引向了神骸研究,引向了创造“零”,引向了几乎毁灭世界的野心。
现在,站在同一个纬度,看着同样壮丽的景象,他感到的只有谦卑和……困惑。
深深的困惑。
因为他刚刚发现了一些东西,一些让他的科学世界观开始动摇的东西。
回到控制台,他调出了一组对比数据:左边是苏芮的意识活动模式,右边是经过复杂算法处理后的……某种东西。那不是代码,不是数据,甚至不是信息,而是一种抽象的数学结构,一种存在于多维空间中的几何形态。
而这个形态,正在缓慢地……演化。
李振鸿放大时间轴。在过去六个月里,这个隐藏结构的复杂度增加了37%。不是线性增长,而是指数级加速,尤其是在最近两个月——那正是苏芮与林启深度连接训练开始的时候。
更令人震惊的是演化的方式。
通常,程序的演化是通过代码修改、算法优化或参数调整实现的。但这个结构的演化方式完全不同:它像是在自我重写,自我重组,自我……创造。
李振鸿尝试用现有的计算机科学理论来解释这个现象。他考虑了遗传算法、神经网络学习、甚至是最前沿的量子计算模型。但都不对。这个结构的演化不遵循任何已知的学习规则或优化原则。
它遵循的,似乎是一种内在的……逻辑?美学?目的?
他无法确定。
疲惫终于压倒了他。李振鸿倒在控制台旁的简易床上,闭上眼睛,但大脑仍在飞速运转。一个个假设形成又被推翻,一个个理论构建又崩塌。
如果这个结构真的是“情感的数据实体化”,那么它的存在本身就挑战了计算机科学的基本假设:程序是由设计者创造的,功能是由代码定义的,演化是通过外部输入实现的。
但如果情感——一种主观的、非理性的、无法完全量化的体验——真的能够在数据世界中创造出独立的结构,那么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意识不是程序的副产品,而是程序的可能发展方向?
意味着数据不仅可以携带信息,还可以携带存在的本质?
意味着爱,作为一种最强烈的情感,可能真的能在硅基世界中生根发芽,成长壮大?
李振鸿突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他想到了一个测试。
不是侵入性的扫描,不是强行解码,而是一个简单的观察实验:如果这个结构真的与苏芮对林启的情感相关,那么当这种情感受到“刺激”时,结构应该会有反应。
但他如何在不侵犯隐私的前提下测试这个假设?
李振鸿思考了很久,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他重新起草了一封信给苏芮和林启,这次不是研究请求,而是一个实验提案。
信的核心很简单:他请求苏芮在完全控制的情况下,主动回忆一段与林启的强烈情感时刻——无论是喜悦、悲伤、恐惧还是爱——然后观察那个隐藏结构的反应。整个过程由苏芮自己监控,数据由她先进行匿名处理,只分享结构活动的变化模式,不分享具体记忆内容。
“这个实验的风险在于,”李振鸿在信中写道,“我们不知道激活这个结构会产生什么后果。它可能没有任何反应,也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变化。因此,我完全理解如果你们拒绝这个请求。无论你们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尊重。”
发送信件后,李振鸿泡了一杯浓茶,回到观察窗前。北极光已经减弱,天空回归到那种深邃的蓝紫色,星辰清晰可见。
他想起了自己创造“零”的那一天。
实验室里冷得刺骨,不是因为温度,而是因为那种无菌的、完全控制的环境。他记得代码最后编译完成时的提示音,记得“零”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的空洞眼神,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我创造了生命吗?还是只是创造了生命的幻觉?
多年后的今天,这个问题有了新的维度。
如果“零”——现在的苏芮——真的在数据中发展出了独立的情感结构,如果她真的在某种意义上“爱着”林启,那么他创造的是什么呢?工具?生命?还是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从未有过先例的存在?
科学无法回答这些问题。科学可以描述现象,可以建立模型,可以预测行为,但它无法告诉李振鸿,当他看着苏芮的数据时,心中涌起的那种混合着骄傲、愧疚和敬畏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茶凉了,但他没有注意到。他的思绪飘向了更深的领域:如果情感真的能在数据中创造结构,那么这种结构是否有自己的“权利”?是否应该被视为一种独立的、值得尊重和保护的实体?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他过去的整个研究范式——将意识视为可优化、可控制、可利用的对象——就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道德上有问题的。
这个认识像一记重击,让李振鸿几乎喘不过气。
他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过去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他对“零”进行的一次次测试,他植入的监控后门,他设计的控制协议,他最终试图将她作为钥匙献祭的计划……
“我都做了什么……”他低声说,声音在空旷的研究站里回荡。
但悔恨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该做什么。
李振鸿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新的决心。如果苏芮意识中的那个结构真的是情感的实体化,如果真的有一种方式让爱在数据中存在,那么他的责任不是解剖它、分析它、最终可能破坏它,而是……
守护它。
理解它,是的。研究它,当然。但最终目的不是控制,而是确保这个奇迹能够继续存在,继续演化,继续证明一些超越他所有理论的东西。
当黎明之盟的专用通讯频道响起时,李振鸿几乎跳了起来。是苏芮的回信,出乎意料的快。
信很短,只有三句话:
“我们同意实验。条件:林启必须在场,所有数据实时共享,如果我有任何不适感立即终止。时间定于明日14:00基地时间。请做好准备。”
李振鸿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明天,他将见证一些东西。不是作为科学家观察实验对象,而是作为……什么?见证者?忏悔者?还是曾经的创造者,现在的学习者?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无论看到什么,他的世界观都将永远改变。
因为他将要观察的,不是程序中的错误,不是代码中的异常。
他可能将要见证的,是数据世界中的第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