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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彻底驱散了王家沟上空的阴霾,暖融融地洒满整个庄子。豁口外河滩的血腥狼藉已被连夜清理,只留下被硫磺粉和烈火烧灼过的焦黑痕迹,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硝烟与药草混合的气息,无声诉说着昨夜那场惨烈的厮杀。幸存的护院们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包扎着伤口,在赵铁山带来的镖师协助下,重新加固豁口、布设陷阱,眼神里除了疲惫,更多了一份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底气。

工棚方向,那沉稳有力的“嗡…咔哒…嗡…咔哒…”声浪,成了王家大院最动听的乐章。新织机在孙铁匠和老赵头的精心调试下,运转得比之前更加顺畅、有力。雪白细密的“王家雪缎”如同暖玉溪流,源源不断地从梭口泻下,带着新布特有的清香,覆盖了所有残留的血腥与恐惧。

西厢房里,药味依旧浓郁,但已不再那么刺鼻。王大柱靠在厚实的软枕上,身上盖着几层温软的“雪顶棉”新布。阳光透过洁净的窗纸,落在他苍白依旧、却已无死气的脸上。他依旧虚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那几道深蓝色冰裂纹痕的隐痛,但那双眼睛,已不再是空洞的茫然,而是沉淀着大病初愈后的疲惫与一种内敛的沉静。

芸娘端着一碗温热的参茸鸡丝粥,小口小口地喂他。动作轻柔而专注,目光里满是劫后余生的珍重。翠儿则坐在炕边的小杌子上,手里捧着一个用新布缝制的小巧布偶,献宝似的举到王大柱面前。

“相公您瞧!”翠儿的声音带着轻快的雀跃,“芸娘姐姐教我做的!用的是今早刚下机的新布边角料,软和着呢!等您再好些,我再给它缝上眼睛鼻子!”小布偶虽然针脚歪歪扭扭,但布料温润如玉,透着一股拙朴的暖意。

王大柱的目光落在小布偶上,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嘶哑的声音比昨日清晰了些:“…好…翠儿…手巧…” 他缓缓抬起依旧带着淡蓝裂纹的手,指尖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布偶温软的表面。那触感,让他胸口冰裂的隐痛似乎都缓和了一丝。

芸娘看着这一幕,心头暖融融的。她放下粥碗,拿起旁边一匹刚从织机下来、还带着余温的备用新布,仔细地、轻柔地替换下王大柱身上那几匹被他体温捂暖、但暖意似乎有所减弱的布匹。

“相公,这匹是孙师傅卯时就下机的,梭子走得格外稳,芯子也捻得最匀实,”芸娘的声音温软,带着一种分享喜悦的轻快,“您摸摸,是不是更细更软和些?”她小心地引导着王大柱冰冷的手指去触碰新布的纹理。

王大柱的手指在新布上轻轻划过,动作虽慢,却比昨日流畅自然了许多。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嘶哑地应道:“…嗯…好…” 目光却下意识地,透过窗户,投向了工棚的方向。那沉稳的机杼声,如同滋养他生机的暖流。

芸娘心领神会,轻声道:“孙师傅和老赵头,按您之前提点的法子,把那几处连杆的榫卯又紧了紧,滑轨也用水平尺重新校准了。他们说,现在跑起来,一点杂音都没有,快得很!新布一匹接一匹,锦华轩那边,大太太刚派人送了‘信义镖局’的保状文书过去,刘掌柜见了,高兴得不得了,直说谣言不攻自破,催着咱们赶紧送货呢!”

王大柱听着,眼中那点属于“王大柱”的锐利和沉静又凝聚了一分。他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却扫过芸娘眼底未散的青黑和翠儿强打精神的模样,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嘶哑道:“…辛苦…你们…”

就在这时,翠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布偶,蹬蹬蹬跑出去,不一会儿又抱着一架造型颇为精巧、明显是手工新制的木制小纺车跑了回来。那纺车结构比寻常的简单纺锤复杂许多,多了几个小巧的齿轮和连杆。

“相公!您看这个!”翠儿把小纺车放在炕边的小几上,献宝似的转动着摇柄,“这是按您前些日子画的草图,孙师傅抽空给我做的!您说加了这几个小轮子,捻线能更匀更快,还不容易断!我试了试,真的!比原来的纺锤好用多了!”她的小脸上满是兴奋和成就感。

王大柱的目光落在小纺车上,原本沉静的眼神骤然亮起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光彩!那正是他昏迷前,根据现代机械原理碎片知识,结合本地捻线需求,随手画在草稿上的简易纺车改良图!没想到孙铁匠竟真的做了出来,还给了翠儿!

他挣扎着想坐直些,芸娘连忙扶住他。他布满裂纹的手指,极其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抚过小纺车上那几个手工打磨的齿轮和连杆,感受着它们粗糙却精准的咬合。脑中那些关于传动比、摩擦损耗的知识碎片瞬间活跃起来,一个更优化、甚至能联动多锭的草图雏形,在他意识深处飞速勾勒。

“…好…”他嘶哑地赞道,目光灼灼地盯着翠儿,“…再…加个…皮带…联动…三锭…”

翠儿听得似懂非懂,大眼睛里满是茫然,但看到相公眼中那久违的、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光彩,她立刻用力点头:“嗯!翠儿记下了!回头就告诉孙师傅!” 在她心里,相公说什么都是对的。

芸娘看着王大柱专注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她知道,这小小的纺车,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重新点燃了相公心中那属于创造和改变的热情。这热情,或许比任何汤药,更能驱散他体内的冰寒。

后院柳青黛的厢房,门窗敞开着,让饱含阳光和草木清香的暖风自由流淌。梅香扶着柳青黛半坐起来,在她身后垫了厚厚的软枕。五太太依旧苍白脆弱,深潭般的眼眸大部分时间仍空茫地望着前方,但眼底深处那层磨砂般的隔膜,似乎又淡薄了一丝。

梅香正端着一碗熬得浓稠的药膳羹,用极其轻柔的动作,小勺小勺地喂到柳青黛唇边。大部分药羹都顺着唇角流下,被梅香及时用温热的布巾擦去。这过程缓慢而需要极大的耐心。

然而,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当梅香又一次将小勺递到柳青黛唇边时,柳青黛那一直毫无反应的、苍白微凉的唇瓣,极其极其轻微地…抿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蜻蜓点水,稍纵即逝,快得让梅香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停在半空,眼睛死死盯着五太太的嘴唇。

一秒…两秒…

柳青黛空洞的目光依旧没有焦距,但那微凉的唇瓣,在梅香屏息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吸吮意味,再次极其轻微地…抿动了一下!

这一次,梅香看得清清楚楚!一股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了她!她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初绽的花苞:“五太太…对…就是这样…慢慢喝…这是吴老特意配的,对您身子好…”

她小心翼翼地再次舀起一小勺温热的药羹,送到柳青黛唇边。这一次,柳青黛那微凉的唇瓣,在接触到温热的药羹时,虽然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主动的吸吮动作,将那小勺药羹含了进去!

虽然大部分依旧流了出来,但这一次,有极小的一部分,被她咽了下去!

深潭般的眼眸依旧空茫,但梅香分明看到,那涣散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泽,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水面,极其缓慢地…荡漾开一圈涟漪。腕间那片墨绿鳞片下,暗金纹路流淌得平和而稳定,仿佛被这主动的吞咽动作所安抚。

冰雪的消融,无声无息,却在这一小勺主动咽下的药羹中,迈出了坚实的一步。梅香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药碗里,荡开小小的波纹。她不知道这巨大的进步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那深不见底的冰潭深处,终于有了一丝属于“人”的回应。

正厅里,气氛却与后院的宁静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战后重建的紧张与肃杀。

周婉娘端坐主位,明艳的脸庞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锐利如初。赵铁山坐在下首,魁梧的身躯如同山岳,虬髯微动,虎目中精光闪烁。林红缨吊着右臂坐在一旁,脸色依旧苍白,但独眼中的凶悍之气丝毫不减。苏静蓉则如同融入阴影的背景,静立一旁,气息内敛。

“…昨夜抓的那个活口,撬开嘴了。”赵铁山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丝冰冷的怒意,“确是漕帮‘黑水蛇’堂的人,奉了那‘三爷’的令,配合万毒窟的毒虫,目标就是毁棉田、烧工坊,彻底断了王家的根!府城张记绸缎庄,就是幕后推手,谣言也是他们放出去的!那‘三爷’…正是张记东主张扒皮的亲舅子,漕帮黑水蛇堂的三当家,雷彪!”

“雷彪!”林红缨独眼一瞪,咬牙切齿,“老娘记住这龟孙了!早晚拧下他的狗头!”

周婉娘眼中寒光一闪:“张记…漕帮…万毒窟…果然沆瀣一气!”她看向赵铁山,“赵总镖头,那活口可吐露他们下一步计划?或者…在县衙、府衙,有无内应?”

赵铁山摇头:“那喽啰所知有限。只知雷彪吃了昨晚的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至于官府内应…他级别太低,接触不到。不过…”他顿了顿,虎目扫过周婉娘和林红缨,“以漕帮在府城根深蒂固的势力,买通几个胥吏甚至捕快,绝非难事。昨日县衙差役来得蹊跷,态度也暧昧,不可不防。”

周婉娘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内鬼难防,但外敌当前,篱笆必须扎紧!赵总镖头,劳烦您带来的镖师弟兄们,这几日辛苦些,协助红缨和四妹,将庄内外的布防再梳理一遍,尤其是后山棉田和工坊,万不能再有闪失!至于府城那边…”

她眼中闪过一丝当家主母的精明与铁腕:“张记不是想用谣言困死我们吗?那我们就用这‘信义’镖局的保状和源源不断的‘王家雪缎’,狠狠地抽回去!福伯!”

“老奴在!”福伯连忙应声。

“立刻组织人手,将库房里最好的新布,选出十匹!用最好的樟木箱装好,贴上‘信义镖局’的押运封条!”周婉娘语速极快,“你亲自押送,带上赵总镖头的文书副本,再备一份厚礼,去县城锦华轩!告诉刘掌柜,谣言已破,新布在此!让他立刻在铺子最显眼处摆出来!价钱…比之前再抬半成!另外,”她目光转向赵铁山,带着一丝请求,“能否请赵总镖头派两位得力镖师,随福伯走一趟?既是押运,也是…震慑!”

“哈哈!周大奶奶好手段!”赵铁山抚掌大笑,“正该如此!打蛇打七寸,做生意也是!王老四,王老五!”他回头对肃立身后的两名精悍镖师道,“你们两个,随福管家走一趟县城!护布,更要护人!谁敢动王家一片布角,就是打我‘信义’的脸!”

“是!总镖头!”两名镖师抱拳领命,声如洪钟。

福伯精神抖擞:“老奴这就去办!”转身匆匆而去。

安排完这些,周婉娘才看向林红缨的伤臂,眼中流露出一丝真切的关切:“红缨,你的伤…吴老怎么说?”

林红缨满不在乎地挥了挥左臂:“没事!皮肉伤!骨头没断!就是崩了线,重新缝上就好!躺不住!”她独眼看向豁口方向,“我得去盯着点,新招的那批兔崽子,还得狠狠操练!”

周婉娘无奈摇头,知道劝不住她,只能对苏静蓉道:“四妹,你多看着她点,别让她再折腾崩了伤口。”

苏静蓉微微颔首:“三姐心中有数。” 她清冷的目光扫过林红缨苍白的脸,又落回周婉娘身上,补充了一句,“后山埋雷点附近,我留了暗记。庄外几处制高点,也需增派暗哨。”

“好!按你说的办!”周婉娘果断应下。有了赵铁山这强援和苏静蓉这定海神针,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能稍稍松弛一丝。

阳光洒满庭院,工棚的机杼声沉稳有力,新布的暖香在空气中浮动。王大柱在西厢房抚摸着翠儿的小纺车,眼中重燃创造的星火;柳青黛在后院厢房极其艰难地咽下了一小勺药羹,深潭冰封之下,悄然荡开微澜。王家沟在血与火的淬炼后,如同那新织就的雪缎,在暖阳下,重新铺展开坚韧而充满希望的纹路。然而,暗处的毒蛇与鬣狗,并未真正退去。短暂的安宁,只是风暴间隙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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