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那枚炭块丢进火盆,灰烬未冷,却已不再发光。昨夜残留的余温贴着指尖爬升,像某种活物在皮肤下游走。我未擦手,任它留下一道暗红印记——不是伤,是提醒:信任裂开后,那裂痕如影随形,让周围的一切都弥漫着不安的气息。
四人踏入议事厅时,晨光正从高窗斜切进来,把地板上的龙鳞纹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棋盘。他们靴底沾着不同泥土:威尔斯的是红土,莱恩的是灰泥,另两人踩过营地西侧刚洒水的碎石路,靴跟还卡着几粒未干的沙。
“陛下。”威尔斯率先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厅内烛火晃了一下。他双手捧出一卷羊皮纸,边缘磨损严重,像是反复摩挲过许多遍。“这是我拟的三段推进法:先焚其粮仓,再断其水源,最后以火攻逼其出巢。”
翁斯坦站在柱后阴影里,没说话,但指节抵着枪柄的力道变了。哈维尔则垂首立于我右侧,披风纹丝不动,唯有盾牌边缘一道新刮痕在光下泛出冷色。
莱恩迟了半步才上前。他递上的不是图纸,而是一块刻满符文的木牌。“我不主张强攻。”他说,“小隆德地势险要,若敌藏于地下暗道,火攻只会逼他们逃散,日后更难清理。”他顿了顿,“不如围而不打,耗其粮草,等其内乱。”
厅内一时寂静,连烛芯爆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我接过威尔斯的图,指尖扫过其中一处标注——东部山脊西侧凹地。那里本不该设伏兵,但他画了三支箭头指向同一位置,且每支箭尾都缀着细小的火焰符号。这不是战术,是暗示:若此处得手,他便可顺势接管那片区域的调度权。
“你为何认定他们会弃守那里?”我问。
“因为那里通向旧矿道。”他答得极快,仿佛早等这一刻,“叛军若想撤退,必经此地。”
我说:“可矿道早已塌陷。”
他眼神微闪,随即低头:“是我疏忽。”
我没有揭穿。只是将图卷起,搁在左手边第三格木匣中——那是专放“可疑但有用”之物的位置。
另一位贵族开口提议分兵夹击,被翁斯坦一句“兵力不足”堵了回去;最后一人建议夜袭,又被哈维尔指出“敌暗我明,易中埋伏”。争论渐起,声音却不激烈,像一群猎犬围着猎物打转,谁都不愿第一个扑上去撕咬。
直到莱恩忽然道:“陛下,若您采纳我的围困之策,我愿亲自督粮,确保补给不断。”
这话出口,连空气都沉了几分。
我望向他。他站姿端正,双手交叠于前,像一位虔诚的祭司。但我知道,真正危险的人从不显露锋芒。他谨慎得太刻意,反倒像在掩饰什么。
“督粮?”我轻声问,“你不担心被人说成畏战?”
“只要能赢,名声无关紧要。”他说。
我笑了。不是冷笑,是真的觉得有趣。这些人以为我在听他们的计策,其实我在看他们如何藏起自己的野心或恐惧。
威尔斯的野心藏在箭头上,莱恩的谨慎藏在木牌背面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刻痕里——那是联络暗号,我认得这种纹路,三年前一个叛逃的书记官用过同样的手法传递情报。
“今日就到这里。”我说,“你们的策略,我会细看。”
他们躬身退下,动作整齐得如同演练过百遍。唯有威尔斯转身时,靴底红土蹭落一小撮,在光线下像干涸的血。
哈维尔待他们走远,才低声问:“您真会考虑莱恩的围困之策?”
“不会。”我说,“围太久,人心会散。而且……”我指向桌上那块木牌,“他太干净了。”
他皱眉。
“一个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人,手上不可能没有伤痕。”我拿起木牌翻转,指腹抚过那道刻痕,“可他的盔甲、武器、甚至这块木牌,都像刚从祭坛取下的供品。”
哈维尔沉默片刻:“要我现在去查吗?”
“不急。”我摇头,“让他们以为我们还在犹豫。”
他点头离去,脚步轻得像踩在雪上。
我独自留在厅中,窗外风起,吹动帷幔一角,露出后面那幅未完成的地图——东部山路已被炭笔描粗,而威尔斯提到的矿道入口,我用指甲轻轻划了一道横线。
不是标记,是警告。
剑柄上的汗还未干,我却已感到一阵疲惫。不是身体的累,而是心神被反复拉扯后的钝痛。这些贵族不是敌人,也不是盟友,他们是火堆边的狼,等着我看不见的时候扑上来抢食。
我伸手触碰地图上那道横线,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像摸到了某种正在呼吸的皮肉。
议事厅外传来脚步声,不是哈维尔的节奏。我迅速收回手,坐正。
门开,是侍从送茶。他低头进来,将陶杯放在桌上,转身欲走。
我忽然开口:“你靴底沾了灰。”
他脚步一顿。
“不是营地的灰。”我盯着他后颈,“是矿道口那种带铁锈味的灰。”
他没回头,肩膀却绷紧了。
我没有叫人。只是看着他慢慢走出去,背影僵硬如木偶。
风又起,帷幔晃动,地图上的横线在光影中忽明忽暗,像一道正在愈合却又随时会裂开的伤口。
我握紧剑柄,指节发白。
剑未落地,但已悬在喉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