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秋,总带着一种被宫墙圈禁起来的、特有的清冷与寂寥。金黄的银杏叶和火红的枫叶,在御花园的一角绚烂地燃烧着,却驱不散那弥漫在雕梁画栋间的、日益浓厚的暮气。成化十九年的皇帝朱见深,已过了知天命之年,鬓角染霜,眉宇间积攒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疴带来的倦怠。
帝国的重担,边关的烽火,后宫的琐事,乃至朝臣们永无休止的争论,都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一日日消耗着他的心力。他时常独自坐在暖阁的窗边,望着外面被琉璃瓦切割成方块的天空,一坐便是良久。人老了,似乎总容易回忆过去,那些刻意被遗忘、被深埋的人和事,便会在不经意间,悄然浮上心头。
这一日,秋阳透过稀薄的云层,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投下微弱的光斑。皇帝刚服过太医署精心调制的丸药,精神稍好些,正倚在软榻上,听司礼监太监张宏低声禀报几件不算紧要的政务。陆明轩则垂手侍立在下首,准备随时应答皇帝关于刑名或大理寺事务的垂询。
张宏禀报完毕,悄然退至一旁。暖阁内陷入一片短暂的宁静,只闻鎏金兽炉中龙涎香袅袅升腾的细微声响。
皇帝的目光有些飘忽,似乎并未聚焦在任何实物上。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极为久远的事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飘忽,缓缓开口:
“陆卿……”
“臣在。”陆明轩心头微动,上前一步。
皇帝的目光依旧没有焦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软榻扶手上温润的玉石,语气似随意,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寻:“江南……近来如何?风物……可还安好?”
这已不是皇帝第一次问起江南了。近一两年来,每当精神不济或心绪不佳时,他总会这般看似无意地提起。陆明轩深知其意,皇帝想问的,从来不是江南的风物,而是那个隐匿于江南烟雨中的女子,和那个流淌着他血脉、却从未唤过他一声“父皇”的儿子。
陆明轩心中警醒,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是那副恭谨沉稳的模样,斟酌着词句回道:“回陛下,江南……托陛下洪福,近年来还算风调雨顺,苏杭之地,物阜民丰,文风鼎盛,乃是天下难得的安宁富庶之乡。”
他答得滴水不漏,只谈风物民生,绝不触及任何具体的人。
皇帝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也并未动怒,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空茫地望着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阙,看到那千里之外的杏花春雨。
“安宁富庶……好啊。”他低声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记得……她当年,也是向往那份安宁,才执意要去江南的。”
这个“她”指的是谁,暖阁内的三人心知肚明。张宏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陆明轩则感到后背微微渗出一层细汗。他知道,皇帝今日的心绪,怕是又绕到了那桩旧事上。
“是啊,陛下。”陆明轩只能顺着话头,小心翼翼地道,“江南景致怡人,最是……宜于休养。”
皇帝忽然转过头,那双虽然已显浑浊、却依旧带着帝王威严的眸子,定定地看向陆明轩,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不容回避的锐利:
“明轩,你与……她,素有旧谊。这些年,可曾……有过音讯?”
陆明轩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才是皇帝真正想问的。他立刻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坚定:“陛下明鉴!臣虽曾与沈……沈氏有同僚之谊,然自其离宫养病,便再无任何往来。臣深知陛下当年恩典,更知此事关乎天家体统,岂敢私下联络?望陛下明察!”
他这番表态,半真半假。他确实未曾与沈清漪直接联络,所有消息皆通过顾慎行或极其隐秘的渠道中转。但他必须表现得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
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窥内心。陆明轩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脊背挺直,任由那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良久,皇帝似乎终于相信了他的说辞,或许是懒得再深究,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没有音讯……也好,也好。”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她那个性子……既选了那条路,想必是……不愿再与这宫里,有任何瓜葛了。”
暖阁内再次陷入沉寂,比之前更加压抑。皇帝不再说话,只是怔怔地出神。陆明轩和张宏都不敢出声打扰。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皇帝的思绪,却已飘向了远方。那个聪慧果决、胆敢在御前陈情、不惜以离宫为代价换取儿子自由成长的女子身影,渐渐清晰起来。他记得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记得她谈及孩子未来时,那超越了妃嫔争宠的宏大格局。当时只觉得她狂悖,如今想来,那份决绝与远见,何尝不是一种……他身为帝王却无法给予的、最深沉的保护?
而那个孩子……他与她唯一的骨血。算起来,今年该有……十七岁了?还是十八岁了?他长成了什么模样?是像她多些,还是……像自己多些?在江南那样温柔富贵的地方,由她那样一个母亲教导,会成为一个怎样的少年?是文质彬彬的书生,还是……?
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如同细微的藤蔓,悄然爬上了皇帝的心头。这好奇之中,又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愧疚。
是的,愧疚。
当年应允她离宫,固然有陆明轩陈说的种种利害考量,有他对她那份独特性的欣赏,或许,也有一丝对自己无法在深宫中护他们母子周全的……无力感?他将自己的血脉放逐于江湖,虽给了他们相对的自由,却也剥夺了那孩子作为皇子应有的一切尊荣与名分。那孩子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不知道他身上流淌着这世间最尊贵的血液。
作为一个父亲,他是否……亏欠了那个孩子?
这种情绪,对于一位帝王而言,是陌生而危险的。他很快便将这丝愧疚压了下去,代之以一种更为复杂的、掺杂着审视与期待的情绪。那孩子,若真如沈清漪当年所期许的那般成长,或许……或许将来,真能成为这庞大帝国的一个意想不到的助力?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忠诚而有力的臂膀?
“王骥前日的军报中,”皇帝忽然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似乎提到了一个叫‘沈瑄’的年轻千户,在边关屡立战功,颇有其才?”
陆明轩心中再次一凛。皇帝果然一直关注着北疆,甚至连一个千户的名字都注意到了!他不敢怠慢,连忙回道:“是,陛下。王帅确在军报中提及此人,赞其‘勇略兼备’,乃是北疆后起之秀中的翘楚。” 他刻意不去联想,也不去点破任何可能的关系。
皇帝闻言,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便不再多问,重新阖上了眼睛,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但陆明轩知道,那颗名为“父子”的种子,早已在皇帝心中埋下,随着岁月的流逝和皇帝自身的衰老,正在悄然发芽。它带来的,究竟是福是祸,是最终的相认还是更深的遗憾,无人能够预料。
暖阁内,龙涎香依旧袅袅,将皇帝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帝都的秋阳,透过窗棂,在他略显佝偻的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寂。而那遥远的江南与烽火的北疆,两个与他血脉相连却天涯相隔的人,正以他无法直接干预的方式,书写着各自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