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谷的血腥气被连日的大雪渐渐掩盖，只留下一些无法完全覆盖的深褐色污渍，以及散落在雪堆下的破碎甲胄和骨骼，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短暂而残酷的屠杀。
自那日后，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衡，在这片酷寒的荒原上形成了。
李四特依旧是那个被杀戮意志驱动的野人。他漫无目的地在冻土上游荡，猎杀一切闯入他感知范围内的活物——巨大的变异雪兔，凶悍的冰原狼，甚至偶尔从冰层下钻出披着厚重骨甲的怪鱼。
他的狩猎方式永远简单直接，依靠着那具被强化到非人地步的躯体和本能，徒手撕裂，生啖血肉。
而陆嫣然，则成了他身后一道永不消失的影子。
她不再试图靠近，只是保持着一段危险而又不至于彻底激怒他的距离，跟着他。
他走，她便远远地跟着；他停下狩猎进食，她便找一处背风的岩石或冰丘暂时躲避风雪；他若突然暴起，带着那纯粹的杀意冲向她，她便施展出全部的身法与速度，在冰原上亡命奔逃，直到他失去兴趣，或者被新的猎物吸引注意力。
这成了他们之间扭曲的“游戏”。
“今天猎了头熊罴呢，记得吗？在学校时，你偷偷带我进山游玩，遇到那头老熊，我们吓得腿都软了，还好老熊那天不饿……”
陆嫣然的声音，总是不合时宜地响起，穿透呼啸的寒风，清晰地送到前方那个如同凶兽般跋涉的身影耳中。
她不停地讲述着，从他们初次在高中同桌，到他直男的告白，到末世降临后的相依为命，到光辉之都的建立，到龙傲天的出生……每一个细节，每一次欢笑与泪水，她都不厌其烦地反复诉说着。
她的声音时而带着笑意，时而哽咽，但从未停止。
大刘依旧疯疯癫癫，裹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烂兽皮，常常对着飘落的雪花说话，或者突然指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大喊“智子！是智子锁死了！”，然后又抱着头蹲下，陷入痴傻的沉默。
他似乎总能莫名其妙地找到一些可以果腹的植物根茎或是小型啮齿动物，勉强维持着生存。
变色龙则彻底融入“后勤官”的角色。他利用自己隐匿和追踪的天赋，小心翼翼地避开李四特的活动区域，在更外围搜寻着可用的物资——或许是之前搜索队遗落的压缩干粮，或许是找到了一处相对安全可以躲避暴风雪的冰洞，甚至会冒险去更远的区域，猎捕一些小型动物，将最鲜嫩的部分悄悄留给陆嫣然。
他看着陆嫣然日复一日地追逐、讲述，看着她原本绝美的脸庞被疲惫刻上痕迹，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苦楚与坚持，沉默地做着一切他能做的事情。
只有陆嫣然自己知道，这份坚持背后，是何等的煎熬。
她看着自己深爱的男人，变成只知道杀戮和吞噬的怪物，听着他喉咙里毫无意义的嘶吼，闻着他身上那混合着血腥与腐朽的气味。
每一次他转身向她冲来时，那纯粹的冰冷杀意都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她的心脏。
她不是在玩“游戏”，她是在刀尖上跳舞，在用生命和回忆，与一个占据了她爱人身躯的恶魔搏斗。
希望，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直到那一天。
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过后，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澄澈蓝。
李四特刚刚撕碎了一头试图挑战他权威的巨型剑齿虎，正坐在虎尸上，大口吞咽着还在冒热气的内脏。
陆嫣然站在几十米外，看着这野蛮的一幕，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始了她的“日常功课”。
今天，她讲述的是龙傲天。
“……那小子，长得可真快。明明才三岁多，个头都超过我了。
性子也不知道像谁，又冷又傲，板着小脸的样子，倒真有几分皇帝架势……”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母亲特有的，混合着抱怨与骄傲的温情。
李四特咀嚼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听不见。
陆嫣然继续说着，描述着龙傲天第一次用精神异能凝出护盾，第一次独自处理政务，第一次带领小队清剿变异兽……她的语气渐渐生动起来。
“就是有一点，随你，随得死死的！”
她像是想起什么好笑又无奈的事情，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嗔怪：
“捣蛋！特别能捣蛋！好好的皇宫议事殿，他非要在里面试验新异能，弄得一团糟。我训他，他还冲我吐舌头！略略略的，那小模样，跟你当年耍无赖时，简直一模一样！”
“噗……”
一声几乎被风声掩盖，类似嗤笑的气息，从李四特那边传来。
他吞咽的动作停下了。
沾满虎血和碎肉的手，悬在了半空。
那双始终被混沌和杀戮填满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明显不属于这两种情绪的波动——一丝极其细微的……笑意？或者说，是某种被触动的，深埋在血脉深处的联系。
陆嫣然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死死地盯着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李四特猛地晃了晃脑袋，像是要驱散脑中的某种干扰。
他喉咙里发出困惑而焦躁的低吼，那双刚刚泛起一丝涟漪的眼睛，再次被混乱占据，但不再像之前那样纯粹的空洞，而是充满了挣扎。
有效！真的有效！
陆嫣然心中涌起狂喜，她不顾一切地上前几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阿特？你想起来了对不对？那是我们的儿子！傲天！他还在等你！等你回去教他更厉害的异能，等他再冲你吐口水的时候，看你怎么办！”
李四特抱住了头，发出痛苦的嚎叫，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有两种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撕扯。
陆嫣然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但她知道这是关键时刻。
她想起在监禁室里，他留给她的最后话语，那句支撑她走过无数绝望黑夜的誓言。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那个在痛苦中挣扎的身影，一字一句，清晰地喊道：
“你说过，即使暗夜降临，即使世界毁灭。我，也是照亮你归途的不灭星火！”
这句话，如同一道划破混沌的闪电！
“啊——！！！！”
李四特猛地仰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那嚎叫声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混乱，以及一丝……清醒的绝望！
他不再看陆嫣然，也不再理会地上的虎尸，而是像一头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野兽，猛地转过身，用比追击猎物时更快的速度，疯狂地向着荒原深处逃去，转眼间就变成了雪白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
他逃走了。
不是带着杀意，而是带着一种仿佛无法承受某种重压的崩溃。
陆嫣然僵立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泪水终于决堤般涌出，混合着脸上的冰碴，滚烫地滑落。
这一次，他没有想杀她。
他在挣扎，他在逃避。
那坚不可摧的杀戮壁垒，终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
光，透进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