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朱樉施礼起身,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他本以为燕长倾若有一日封圣,必是以《屠龙技》为凭。毕竟此前讲授时,燕长倾对此道的领悟已令他窥见一二。
谁曾想,屠龙之圣尚未现世,反倒先从天而降一位农圣!
【但农圣之名,确实是当今天下儒家学子唯一能认可的圣道了。】
【纵是孔圣先师,亦需仰赖神农之粮。】
朱标心中感慨,若以其他方式成圣,必遭天下儒生非议。唯独农圣之道,无人敢驳。
毕竟,任你是何派儒生,除非能餐风饮露,否则只要仍需食人间烟火,便不得不敬农圣之功!
【八百余年未出新农圣,今日竟有幸得见!】
周王朱橚望着风姿卓然的燕长倾,眼中难掩欣羡。
成圣啊……
他亦曾心怀此志。初涉医道时,他甚至幻想过如药王孙思邈般以医封圣,名垂千古。
可惜,终究是痴念。
史书之上,他至多留一笔“大明周王”而已。自古未有皇子成圣,他亦难破此例。
“请坐。”
朱元璋还礼后,竟以近乎平辈之姿邀燕长倾入座。
面对亩产二十石、甚或五十石的土豆,纵为天子之尊,朱元璋亦不得不承认——此刻的燕长倾,已与他同立云端。
冷静下来的朱元璋,真正将燕长倾视为“圣人”后,心中旧怨亦消散大半。
区区从九品翰林学士胆敢触犯天威,与一位未来能拯救万民的圣人冒犯天子,两者岂可同日而语!
前者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无论重演多少次,朱元璋都无法容忍蝼蚁般的芝麻官竟敢挑衅皇权,必会雷霆震怒。
但后者?不过是农圣与天子之间的戏谑罢了。
圣人间的玩笑,何来大不敬?何来死罪?!
所谓死罪,不过是用来震慑凡夫俗子的。
面对朱元璋的挽留,燕长倾从容落座,两侧太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如木偶般肃立陪侍。
这土豆,便是你自信能向朕讨要半年阳寿的底气吧?!
朱元璋虽是发问,语气却斩钉截铁。
先前燕长倾讲授《屠龙技》时曾言:若天子震怒,便让朱标等人拖延半月。半月后,他自会另献宝物,强索半年生机。
显然,这宝物正是即将丰收的土豆。
手握亩产二十石的祥瑞,莫说天子,便是 亲临,今日也得给燕长倾添上半载寿数!
尽管燕长倾已呈上《土豆种植心得》,但在朱元璋君臣成功培育出第二茬前——
谁都不敢动他分毫!
橘枳之变在农事中屡见不鲜。若种植时突发《心得》未载的病症,谁能担责?
这可是保底二十石的仙粮!纵是天子亦不敢妄为。
若因朱元璋失误导致减产,他定会气得月余食不下咽;
若是皇子犯错,必遭三月卧床的重责;
若是旁人纰漏——
那就用全族性命来抵吧!
在这饥馑年代,亩产二十石的土豆,确实比人命金贵。比千万条性命,都要金贵得多!
如果种土豆时遇到《土豆种植心得》里没提过的问题该怎么办?
当然得找燕长倾!他那本《土豆种植心得》从切块栽种到日常管理,从储藏保鲜到烹饪食用,写得明明白白、生动详实、图文并茂。
放眼整个大明,真正精通土豆种植的唯有燕长倾一人。这土豆本就是他从发现到种植,从收获到进献一手包办。若因种植问题导致本该亩产二十石的收成受损——
这口黑锅,除了燕长倾谁也背不动!
就算贵为天子的朱元璋也扛不住,起码得下道罪己诏。所以在土豆第二季收成前的半年里,哪怕燕长倾真要上房揭瓦,朱元璋也得咬牙忍着。
连揭瓦都能忍,给皇子们教《屠龙技》又算什么?
冷静下来细想燕长倾的所作所为,朱元璋甚至怀疑:从一开始给皇子授课就是精心设计的局,就为引他今日亲眼见证这亩产二十石的奇迹!
唯有如此,这份天大的功劳才不会被层层分润。若走正常渠道上报,各级官员都要分一杯羹。更可怕的是,若遇贪功之徒,说不定会害了燕长倾性命,将土豆据为己有。
死无对证之下,纵是天子也难辨真伪。唯有现在这样跳过所有中间环节,燕长倾才能独享殊荣,也最安全。
......
面对朱元璋的询问,燕长倾坦然颔首:正是。
“这土豆便是我有信心向陛下换取半年寿命的依仗。”
朱元璋用脚尖轻踢地上的土豆堆,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燕长倾:
“怕是不止半年吧?单凭此物,就够资格让你此刻与朕平起平坐。待这土豆遍植天下,令万民免于饥馑之时,怕是连朕都要尊你一声——燕圣人!”
最后三字被拖得绵长,话音里夹着难以言说的深意。
燕长倾抚掌而笑:“以土豆之功,将燕长倾三字易作燕圣人,我倒也担得起。”
“自然担得起。”朱元璋颔首道,“纵使神仙临凡,也抹杀不了土豆的功德,你的功德。”
侍立一旁的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暗自蹙眉,总觉得父皇与燕长倾话中有话。
“却不知这圣人之名,能换来何等实惠?”燕长倾信手拈起个土豆,推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解下腰间天子佩玉置于案上:“既是圣人,自当享圣人礼遇。”
太子与众皇子见状,额角沁出细密汗珠——他们终于听懂了这场哑谜。
这是圣位之争!
自春秋以降,为何再无圣人出世?除却儒家打压百家,更因历代 皆不愿见活圣人现世!
活圣人意味着天子独尊地位的动摇。当圣人与君王政见相合尚可,若二者相左,满朝文武与天下苍生该听谁号令?
纵使臣民最终仍遵皇命,但那片刻迟疑便昭示着——皇权已现裂痕!
这对 而言,岂能容忍?
即便有人立下圣人之功,天子也不会在其生前封圣!
天子绝不允许活着的圣人存在!
唯有死后,天子才会考虑追封圣人之名。
因为逝去的圣人,永远不会与当今天子至圣产生分歧。
无论是农圣还是天子至圣,
圣人不可并存于世,同一时代只能有一位活着的圣人——
那便是天子至圣!
此刻,朱元璋将天子玉佩置于燕长倾面前,
正是在问他:是否要立刻成为与天子至圣并立的当世圣人?!
——活生生的圣人!
若他应允,为确保亩产二十石的土豆顺利推广,
燕长倾将在半年内享圣人之名,受天下敬仰。
在此期间,他的待遇绝不会逊于朱元璋这位天子。
然而,待朱元璋亲手种出第二茬土豆后,
燕长倾的命运便难以预料了……
毕竟,圣人也是凡人,同样会“生老病死”。
想通此节,太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纷纷向燕长倾使眼色,
示意他切勿接下天子玉佩!
接了玉佩,或许能享半载圣人之尊,
但此后便可能因“呕心沥血”培育土豆而“英年早逝”。
若不接,虽生前无缘圣人之名,
但死后必被封圣,入神农庙受万世香火供奉。
且生前待遇,亦与圣人无异。
燕长倾端坐朱元璋对面,对众皇子的暗示视若无睹,
缓缓抬手,似要接过那枚天子玉佩。
“咳!咳!!咳!!!”
朱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燕长倾动作一顿,抬眼笑道:
“燕王殿下身体不适?”
朱元璋威严的目光也扫向朱棣。
感受到父皇凌厉的注视,朱棣干笑两声:
“无妨,无妨,只是方才岔了气,现已无碍。”
燕长倾颔首:
“那便好。”
燕长倾右手再次伸向那枚天子玉佩。
哎哟,我的腿抽筋了!
疼死了!疼死了!!
站在朱元璋身旁的朱标突然跌坐在地,抱着小腿大声哀嚎。
燕长倾伸出的手又一次停在了半空。
朱元璋冷冷地瞥了朱标一眼:既然这么疼,不如朕帮你砍了它?
朱标立刻从地上蹦起来,掸了掸衣袍:奇怪,突然就不疼了。
朱元璋威严的目光扫过众皇子:谁还有毛病,现在就说!
待会儿再犯病,朕就让他真得病!
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人连忙摇头表示无恙。
燕长倾摇头轻笑,不再迟疑地拿起了天子玉佩。
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闪,嘴角泛起一丝讥诮。
众皇子心中哀叹:
【完了,燕先生怎么真接了!】
【他难道不明白这玉佩的含义?】
【能参透《屠龙技》的人,怎会看不出其中玄机?】
【看来圣人之名终究是诱人啊。】
【圣人无名,果然只是虚言。】
燕长倾将玉佩放回朱元璋面前,笑道:不知这圣人之名,可否换一所农学院?
朱元璋与众皇子都愣住了。
农学院?朱元璋皱眉问道。
燕长倾从怀中掏出一只寻常的狐狸面具,正是元宵节时街边商贩售卖的那种。他将面具覆在脸上,声音透过木质面具传来:
农学院有位无名院长,无姓无籍,无根无源。其貌不示人,其踪不可寻。唯天子知其虚实。
此人觅得神物,育出亩产二十石之仙粮——土豆。凭此济世之功,换得农学院之立。
燕某不过学院一介寻常副职。
那嗓音本如清泉,此刻却似深潭般沉郁。
朱元璋与诸皇子——太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人闻言皆震。他们听懂了燕长倾的弦外之音。
这是要将发现土豆、救苍生于饥馑的圣贤之名,尽数归于虚构的院长身上!
往后史册所载,将是这位无名氏育出仙粮,活人无数。庙堂之上,与神农比肩受香火的,亦是此虚无之人。
所有圣誉,所有荣光,皆归幻影。
而真正的功臣燕长倾,甘居副职。虽掌实权,却与圣位永隔。
除非他能再创神迹,否则永远只能以副院长三字,在青史角落留下淡淡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