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被朱慕反复吟唱三遍，每遍音调渐高。到第三遍时，那粗粝而磁性的嗓音已如翱翔九天的神龙，俯瞰苍茫大地，令人心潮澎湃。
众人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随着歌声越来越高亢，朱慕拨动琵琶弦的手指也越来越快。急促的旋律如万马奔腾，令人热血沸腾。
这把玉板琵琶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酣畅淋漓地歌唱着。
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
朱慕意犹未尽地轻叹一声。
随即，房间内外传来几声叹息。
芸娘柳眉倒竖，起身喝道。
芸娘姐姐，是我。
珠帘掀起，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从容走入，目光在朱慕身上稍作停留。
她身后跟着芸娘的丫鬟，正低头等着挨骂。
原来是红袖妹妹，你怎么来了？
芸娘心中诧异。
明月楼最小的花魁性子向来清冷，平日鲜少见客，更不会主动串门，今夜怎会突然造访？
红袖轻抚衣袖，柔声道：妹妹晚间心中烦闷，出来散步时听见姐姐院中传来琵琶声，想聆听姐姐的妙音，便冒昧前来。没想到弹奏的竟不是姐姐。她说着瞥了朱慕一眼，芸娘姐姐不会怪罪妹妹吧？
芸娘无奈摇头，这丫头最会装可怜。
好啦，别装模作样了，姐姐不怪你便是。
多谢姐姐宽宏大量，那青竹的事姐姐也不计较了吧？
都不计较！
站在一旁的小丫鬟青竹闻言抬头，脸上哪有半分委屈，分明藏着得意。
你们俩是串通好的吧？芸娘又好气又好笑。
红袖抿嘴浅笑：姐姐这般聪慧，想必早猜到了，所以才这般大度。
你这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
姐姐可否为妹妹引见这位弹琵琶的客人？
芸娘眼波流转，看向静立一旁的朱慕，想起正事便道：这位是朱公子，今晚姐姐有事要办，红袖你先回去吧。
红袖却不急着离开，反而向朱慕盈盈一礼：朱公子方才一曲《将进酒》令红袖心驰神往，不知可否与公子合奏一曲？
青楼中抢客人本是忌讳，但从红袖口中说出却如此自然。
李文举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芸娘也是一怔，这丫头平日最不待见 客，今日怎会如此反常？莫非...她猜出了朱慕的身份？想到红袖平日的聪慧，芸娘越想越觉得可能，心中顿时升起几分恼意。
好啊，原来这丫头平日的清高都是装的，是看不上寻常客人！
想跟老娘抢人？
没门！
正欲开口，芸娘却注意到朱慕望向红袖的眼神格外不同，心头不由一紧。
难道汉王喜欢这样的？
这倒是冤枉朱慕了。他只是从红袖身上隐约看到刘兰的影子，心中愧疚之情不觉转移到这位姑娘身上，目光中便多了几分怜惜。
又是这种眼神。
红袖对上朱慕的目光，心中一阵烦闷。
她自幼父母双亡，这高大男子看她的眼神总让她想起父亲，怎能不恼？
你算什么东西！
“朱公子，不想合作便罢。”红袖眸光一冷，甩袖欲离。
“且慢。”朱慕出声拦下。
芸娘暗自嗤笑：“装模作样的小丫头，倒会耍心眼。”
“姑娘想怎么合奏？”朱慕压下情绪，温声问道。
“现在没兴趣了。”红袖半点情面不留。
芸娘轻笑打岔：“朱公子方才的曲子，奴家还没听够呢。难得红袖妹妹有雅兴，公子可否再奏一曲？公子或许不知，我这妹妹的琴艺堪称一绝！”
她心念急转，决计不让红袖掌控局面，既然你假意推拒，我便断了你的退路。待你留下，稍加撩拨，定叫汉王看清你的底细……
“青竹，取我的琴来。”
芸娘虽擅琵琶，却也通琴艺，只是不及琵琶精湛。
谁知红袖并非故作姿态，而是真心想走。一见这高大男子，总忍不住想起父亲，实在别扭。
此刻她已懊悔现身。
“姐姐，兴致已尽，告辞。”红袖毫不客气，转身下楼。
恰逢青竹抱琴而出，见状愣在原地。
朱慕暗自纳闷：这丫头为何厌我？
他自忖仅在院中多瞧了一眼，并未开罪于她。方才明明见她目露赞赏，怎的忽然翻脸？
疑惑丛生，朱慕反倒起了执念。
活了两世的老狐狸，本不该如此意气用事。可红袖的冷待，偏叫他难以释怀。
铮铮铮——！
朱慕不再多言，指尖骤拨琵琶弦。
这回奏的是《将军令》。
此曲曾为大唐皇家乐章，气势磅礴，闻者血脉偾张！
他弹的却是后世实则因重生之故，先前《将进酒》未达巅峰。旧日肌肉记忆尽失，全凭强悍掌控力完成演奏。即便如此，也已堪称大家风范。
熟悉几番后，他感到沉睡的肌肉记忆已然苏醒。
这一曲，必当胜券在握！
指尖翻飞，行云流水，更灵活的指节让他突破往日极限，奏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与技巧。
红袖的脚步蓦然停驻。
红袖执意离去，反倒激起朱慕的少年心性。
说到底，此刻的他也不过是个热血青年。
他未出声挽留，只是抱起琵琶信手拨弦。
朱慕的《将军令》比原曲更显磅礴，尤其那疾风骤雨般的指法，竟将单一琵琶演绎出满堂乐阵之势。
（初闻弦响，红袖下楼的背影便是一滞。待曲调渐入金戈铁马之境，她终是转身夺过青竹怀中的古琴，不及摆放案几，径自盘坐于地，横琴膝上。
五指扫弦，的一声裂帛之音，随即化作潺潺流水。
芸娘瞠目望着红袖这番动作——她本霸占琴案欲令对方难堪，岂料这丫头竟席地而奏。偏生这恣意姿态配着朱慕的琵琶，倒显出几分竹林名士的风骨。
瞧那李文举，已不自觉捻须颔首，满眼激赏。
红袖并未刻意迎合琵琶曲调，或者说她不屑沦为陪衬。
古琴余韵悠长，本难匹敌琵琶的急促，她却将疏朗琴音错落嵌进琵琶的疾奏间隙。因琵琶节奏极快，反叫人错觉是琵琶在填补琴曲空白。
主从颠倒？
非也。
觉察琴音加入，朱慕轮指愈急，密集弦音若骤雨击叶，曲调更添雷霆万钧之势。这般炫技若独奏难免浮躁，此刻却与清泉般的琴音水 融，所有火气尽数化作绕指柔。
琴音与琵琶声一疾一徐，起初略显生涩，渐渐交融无间。
琵琶如战鼓擂动，令人血脉偾张，恍若置身沙场，铁骑奔突，刀光剑影；琴声却似薄雾轻拢，哀而不怨，以清泠绵长之韵悄然沁入肺腑，抚平心绪。
恰似鹰翔九天、龙战于野之后，犹闻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妙极！曲终时李文举抚掌长叹。他恍如历经沧桑，竟对座上两位佳人失了兴致。
朱慕 无言。红袖席地默然。二人间忽生默契。
芸娘暗恼：莫非苦心经营，反为他人作嫁？
红袖忽而起立，将琴交还青竹，行至朱慕身前正色道：爱君琵琶，厌君眸光。兴尽矣，告辞。言罢翩然离去。
红袖姑娘率性如魏晋名士。李文举目送其背影赞叹。
朱慕暗自思忖：厌我眸光？却是何意？
芸娘强撑笑颜，心中早已将红袖咒骂千百回——可恨教这小妮子占了先机！
朱慕临窗远眺，见袅娜身影隐入小楼，忽觉怅惘。旋即警醒：近日何以屡为女子动心？莫非基业稳固，便生懈怠？
若芸娘知他所想，定要气结：为何独漏了我？
朱公子，妾身备了宵夜，可愿赏光？芸娘重整旗鼓。她深信欲得郎心，先取郎胃。既失之音律，当以珍馐取胜。至于美色——这莽汉观琵琶尤胜观她，当真是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芸娘并未察觉，她内心已被才华横溢、俊朗不凡的汉王悄然吸引，否则这酸涩的醋意从何而来！
朱慕目光扫过，瞧见芸娘含羞带怯的模样，心中了然。若此刻应下夜宵之约，怕是能顺势留宿于此。
这般绝色佳人，春风一度本也无妨。（芸娘暗恼：谁要露水姻缘！）
忽而想起红袖那丫头，若知晓此事会作何反应？
罢了！
朱慕思忖片刻，终是压下念头。
他岂是贪色之徒？
遂婉拒道：时辰不早，就此告辞，多谢芸娘款待。
旁观的李文举暗自诧异，偷眼打量二人，心道：美色当前竟不动心，汉王不近女色传闻果真不虚！
对朱慕愈发敬重。
下楼时见侍卫把守正门，朱慕忽问：此楼可有侧门？
芸娘尚在羞恼中，脱口答道：确有偏门。
朱慕恍然，终于明白红袖如何潜入。
分别后，朱慕独乘马车穿行长街。襄阳城虽未宵禁，但经此前动荡，往昔繁华已蒙上寂寥。那些暴毙的富户权贵——
自然都算在艾力达头上。
忽闻破空之声乍响，朱慕猛然睁眼，腰间短剑已然出鞘。
放肆！
箭雨穿透车厢的刹那，他早已凌空跃出。两侧酒楼窗口探出十数张劲弩，两名侍卫应声 。
护驾！侍卫长厉声喝道。
余下八骑迅速结阵，却见底层门窗轰然碎裂，两支床弩巨箭呼啸而至。
八名侍卫中有三人被长矛贯穿，如同竹签上的肉串，另外两人被弩箭擦过，半边身躯血肉模糊，倒在地上痛苦 。
剩余三人反应敏捷，迅速滚 背逃过一劫。
汉王殿下可安好？一名侍卫急问。
回应他们的只有死寂。
三人慌忙回首，惊觉朱慕竟凭空消失。
原来在床弩破空而来的刹那，朱慕已心生警兆。他倏然缩身钻入马腹，在弩箭抵达前便掠入左侧酒楼——那里正潜伏着刺客。
酒楼内伸手不见五指，但黑暗对朱慕而言形同虚设。借着朦胧月色与灯笼微光，他清晰看见八名黑衣人齐刷刷转头。
糟了！领头的黑衣人失声叫道。
朱慕身形暴起！
八人耳畔炸开一声爆响，青砖地面应声碎裂。寒芒闪过，两名操纵床弩的黑衣人咽喉绽开血线，鲜血喷溅着仰面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