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斑点在他眼中渐渐扭曲，变成了一张张人脸——有父亲临终前紧握他手时的殷切目光，有女儿甜甜笑着喊“爸爸”的酒窝，还有妻子在无数个深夜为他留的那盏灯。
“我都是为了这个家。”他在心里反复咀嚼这句话，像嚼一块早已无味却不肯吐掉的口香糖。可每当陈谨那双能穿透人心的眼睛望过来，这句话就卡在喉咙，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门开了。陈谨独自走进来，手里没有文件夹，没有证据袋，只有一部平板电脑。他的脚步比平时更沉，肩头像是压着什么看不见的重量。
“今天不谈案子。”陈谨将平板放在桌上，声音出奇地平静，“你女儿给你录了段视频。”
林晓猛地抬头，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你们不能这样！祸不及家人，这是规矩！”
“规矩？”陈谨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当你把三百万打到弟弟账户时，想过规矩吗？当你签下那套海外公寓合同时，想过规矩吗？”
平板屏幕亮起，映出陈谨疲惫而坚定的脸：“这不是审讯手段。是你妻子主动联系我的，她说……你已经一个月没和女儿视频了。”
林晓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他想起了上次视频时女儿哭着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他当时以出差匆忙搪塞，现在想来，那竟是父女间最后一次轻松的对话。
“看看吧。”陈谨按下播放键，然后退到墙角，留给林晓一点可怜的隐私空间。
屏幕里，七岁的女儿小雨穿着那件他买的粉色连衣裙，小脸却瘦了一圈。她对着镜头腼腆地笑：“爸爸，我今天数学考了100分。老师说要把好消息第一个告诉最亲的人。”
林晓的喉结上下滚动。
“爸爸，妈妈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不能回家。”小雨歪着头，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可是我们班上王明的爸爸也在外地工作，每个周末都能视频呀。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给我们打电话？”
孩子的质问天真而锋利，剖开他所有借口。
视频放到三分之二时，小雨突然压低声音，像是怕被旁边的妈妈听见：“爸爸，我偷偷告诉你，妈妈每天晚上都哭。她说你做了错事，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你跟警察叔叔说对不起好不好？老师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
林晓猛地抬手捂住嘴，肩膀剧烈颤抖。那些在纪委干部面前精心构筑的防线，在专业审讯技巧下都未曾崩溃的心理防线，在女儿天真的恳求面前土崩瓦解。
视频结束前的最后几秒，小雨举起一幅画：“爸爸，这是我画的我们全家。你看，我把你也画进去了，你不能不在……”
黑屏如墓。
留置室里只剩下林晓压抑的抽泣声。陈谨依旧站在墙角，目光投向铁窗外的一角天空。他给林晓时间，也给那个曾经满怀理想的年轻干部一个重生的机会。
“老陈。”林晓的声音嘶哑，第一次用回了十年前的称呼，“我能……再看看吗？”
陈谨无声地点头。
第二次播放时，林晓的指尖轻轻抚过屏幕上女儿的脸。当画面暗下去的那一刻，他突然说：“那五百万，分成三笔转到了新加坡的华侨银行。账户名是Lin xiaoyu Foundation。”
陈谨呼吸一滞——竟是用了女儿的名字。
“继续说。”
“第一笔二百万，是通过石水波的表弟，一个做外贸的商人转出去的。第二笔一百五十万，是吴亦天找的地下钱庄。最后那一百五十万……”林晓深吸一口气，“伪装成境外旅游项目的投资款。”
陈谨迅速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食叶。
“所有转账记录、密码、联系人，都在我办公室那本《民生监督手册》的扉页夹层里。”林晓苦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想你早就搜到了吧？”
陈谨摇头：“没有。我们尊重那本手册，没有拆解。”
林晓怔住，眼底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为什么留一手？”陈谨问得不带任何审判意味，更像是医者对病人的询问。
“我……”林晓的视线又回到平板上那一片漆黑，“我想留着做最后的退路。如果事情败露，我就假死出国，换个身份陪女儿长大。”
“那你有没有想过，”陈谨的声音陡然严厉，“当你的女儿长大后，知道她的父亲是个卷款潜逃的贪官，知道她名下的基金是用赃款建立的，她这一生将如何自处？”
林晓如遭雷击。
“你以为你爱她，可你正在给她打造一个终身无法摆脱的牢笼！”
“别说了……”林晓双手抱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
陈谨却步步紧逼：“你还记得古县那个小女孩吗？你亲手把助学金交到她手里，她说长大后也要当纪委书记，像林叔叔一样为民除害。她现在在大学读法律，如果她知道她崇拜的林叔叔变成了这样——”
“够了！”林晓嘶吼着，泪水奔涌而出，“我交代，我全都交代……”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林晓如开闸洪水般倾泻出所有细节。哪一笔钱在哪一天经谁的手，哪些文件是伪造的，哪些审批程序被篡改，他与吴亦天、石水波的每一次密谈，每一份利益输送的协议……
陈谨静静地听着，记录着。他看见一个灵魂在自行解剖，鲜血淋漓，痛苦万分，却也是自我救赎的开始。
当记录完毕，陈谨合上文件夹，轻声问：“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林晓抬起头，泪痕未干，眼神却奇异地清澈起来：“告诉我女儿，爸爸确实做错了事，但爸爸会改正。还有……谢谢你的尊重，没有拆毁那本手册。”
陈谨起身，走到门口时停顿片刻：“你知道吗？我女儿十二岁时曾在作文里写，‘我的爸爸是纪委干部，他经常加班，但我知道他在做对的事’。那篇作文，我至今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
林晓望着陈谨离去的背影，在门关上的那一刻，终于放声痛哭。
门外，孙阳迎上来：“陈书记，海外追赃组已经接到信息，正在部署行动。”
陈谨点点头，步伐沉重地走向走廊尽头的窗户。夜幕降临，城市华灯初上，千家万户的灯火如星河洒落人间。
“通知办案组，”陈谨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立即对吴亦天、石水波采取控制措施，同时与国际刑警组织联络，冻结涉案的海外账户。”
“是！”孙阳迅速记录，抬头时犹豫了一下，“陈书记，您还好吗？”
陈谨望着远处一栋居民楼里亮起的温暖灯光，轻轻说道：“我们在剪除腐肉，但愿新生的皮肤会更坚韧。走吧，今夜还有很长的工作。”
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如同这个国家永不停歇的反腐足音。而在那间留置室里，林晓正对着平板电脑上女儿的照片，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