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县医保局服务大厅的门刚推开，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旧纸张的闷味就裹了上来。灰蒙蒙的日光从高窗漏进来，斜斜落在排队的人背上，像层洗不掉的灰——穿棉袄的老人缩着脖子，攥着皱巴巴的报销单；年轻媳妇抱着孩子，手机里反复播放着“医保报销流程”的短视频，眉头却越皱越紧。林晓把藏蓝外套的拉链往上拉了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办事群众，跟着队伍往2号窗口挪。
队伍走得慢，每往前挪一步，就能听见前面窗口传来的敷衍应答。“报不了，等通知。”“材料不全，回去补。”“问领导去，我这儿就这规矩。”林晓攥着手机，指尖在录音键上悬着——前作查办医保窝案时，她见过窗口工作人员的傲慢，却没料到反腐过去半年，这股“冷劲”换了种模样，从“收钱办事”变成了“拖字诀”。
终于轮到她。2号窗口后的女人三十来岁，涂着掉了边的红指甲，头埋在电脑屏幕后，半天没抬眼。“办啥？”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替我妈问糖尿病报销，她胰岛素快没了，上次提交的材料，什么时候能批下来？”林晓刻意放软语气，模仿着普通家属的焦急。
女人终于抬了下头，扫了眼林晓递过去的“材料回执单”，又飞快地低下头，鼠标点了两下：“查了，没批。等通知。”
“等多久？”林晓追问，“我妈药就剩两天的量了，再等就断药了。”
“谁知道呢。”女人不耐烦地敲了敲键盘，“财政紧，高县长定的规矩，报销款得缓一缓。找我们没用，要么找县长，要么自己先垫钱。”
“高县长定的规矩？”林晓心里一沉，指尖悄悄按了录音键，“前阵子不是刚搞过医保整改吗？说慢性病报销3个工作日办结，怎么现在又缓了？”
“整改是整改，规矩是规矩。”女人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拿下一个人的材料，“别在这儿耗着，后面还有人呢。”
林晓没再追问，接过回执单退到旁边，刚想把录音保存好，就听见大厅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熟悉的大嗓门：“同志，麻烦让让！让让！”
这声音熟——是张桂兰。林晓抬头望去，只见张桂兰扶着个老太太，正从人群里挤过来。老太太脸色惨白，嘴唇发乌，走一步晃一下，一只手紧紧攥着张桂兰的胳膊，另一只手揣在怀里，像是护着什么宝贝。张桂兰的碎花围裙上沾了不少灰，额头上全是汗，嘴里不停念叨：“快了快了，李婶，咱到窗口就问，问完就给你买药。”
林晓赶紧迎上去。走近了才看清，老太太是李婶——前作医保案时，张桂兰给她递过患者材料，说她儿子在外打工，就靠每月几千块的打工人，攒着钱买胰岛素。此刻李婶的眼睛半睁着，呼吸发颤，怀里揣的不是别的，是个空了的胰岛素药盒，盒身被攥得变了形。
“张姐，这是咋了？”林晓扶住李婶的另一只胳膊，才发现老人的手冰凉。
张桂兰一抬头看见林晓，愣了愣，随即眼眶就红了：“林组长？你咋在这儿？这是李婶，胰岛素断了一天了，今早起来就头晕，站都站不住，我赶紧扶她来问报销——再拿不到钱，药就续不上了。”
李婶听见“药”字，像是攒起了最后一点劲，哑着嗓子说：“姑娘……我药没了……昨天就没打……头沉得很……”话没说完，身子就往旁边倒，林晓和张桂兰赶紧架住她，扶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你别说话，歇会儿。”张桂兰给李婶顺了顺背，转头对林晓说，“上个月15号就提交报销材料了，每次来问，窗口都说‘等县长批’，一等就是一个月。李婶儿子在广东工地打工，每月寄回三千块，除去房租和孙子的学费，全给她买药了，哪还有钱垫？昨天药空了，她硬撑着没说，今早起来就晕得厉害。”
林晓摸了摸李婶的额头，不烧，但皮肤凉得吓人。她想起前作查医保案时，清河县有个老人也是这样，为了省药钱，把一天的剂量分成两天用，最后酮症酸中毒送了医院。那时候她以为，反腐能把这些苦根拔了，可现在看来，根还在——只是从“贪腐克扣”变成了“拖延不办”。
“李婶，你别急，药的事我来想办法。”林晓蹲下来，看着李婶的眼睛，尽量让语气稳一些，“你先跟张姐去医院，胰岛素我联系医院先给你用，钱的事不用操心。”
李婶摇了摇头，攥着空药盒的手更紧了：“医院……贵……我不去……我再等等……报销款说不定就下来了……”
“等不了了！”张桂兰急了，声音提高了几分，引得旁边排队的人都看过来，“昨天你就说等，今天就晕成这样，再等就没命了！林组长都说了她想办法，你咋还犟？”
李婶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我不是犟……我儿子不容易……工地里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手指头都磨破了……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她掏了掏口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上面写着“2025年3月5日，汇款3000元”，“这是他刚寄来的，我还没动……要拿去买药，他这个月就没饭钱了……”
林晓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沉。前作查办张志强案时，她见过一沓沓的赃款，见过贪官们酒桌上的挥霍，可此刻，一张3000块的汇款单，一个空药盒，比那些赃款更让她难受——这是老百姓的活命钱，是儿子给母亲的牵挂，却被一句“等通知”卡在了窗口。
她站起身，走到2号窗口前，这次没再放软语气。“同志，我再问一遍，李桂英（李婶的全名）的报销款，到底什么时候能批？”
窗口的女人抬头，认出了她，脸色沉了下来：“不是让你等通知吗？怎么还来？”
“她胰岛素断了一天，现在晕在外面，再等就出人命了。”林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前作医保整改明确要求，慢性病患者报销‘特事特办’，你们凭什么压着不批？是高县长的规矩大，还是老百姓的命大？”
女人被问得噎了一下，又梗着脖子说：“我说了不算，你找领导去。”
“好，我找领导。”林晓掏出手机，当着她的面拨了隆安县医保局局长的电话——这个号码，是前作医保案时，局长为了表“配合态度”留的。电话响了三声就通了，里面传来局长敷衍的声音：“哪位？”
“我是滨海市纪委的林晓。”林晓按住免提，让窗口的女人也能听见，“我现在在隆安县医保局大厅，患者李桂英，糖尿病报销压了一个月，现在胰岛素断药，已经出现头晕症状，你们马上安排人处理她的报销，否则出了问题，你我都担不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局长的声音立刻变了调：“林组长？您怎么在那儿？我马上安排，马上安排！我让窗口先给她办‘加急’，您别着急……”
林晓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转头对窗口的女人说：“听到了？加急办。”
女人脸色发白，没再敢敷衍，赶紧点开李婶的报销记录，手指慌乱地敲着键盘。旁边排队的人也围了过来，有人小声议论：“原来真能加急啊？我妈的报销也压了半个月了……”“还是得有人管，不然咱们老百姓就只能等死……”
张桂兰扶着李婶，看着窗口里忙碌的女人，又看了看林晓，眼眶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林组长……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咋办……”
林晓摇了摇头，蹲下来给李婶擦了擦眼泪：“不用谢我，这是我该做的。前作查医保案，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再受这种苦。”她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张桂兰，“你先打这个电话，联系隆安县医院的刘医生——他是前作医保案时配合我们的医生，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你带着李婶过去，他会安排胰岛素，费用我来协调。”
张桂兰接过名片，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根救命稻草。她扶着李婶慢慢站起来，李婶的脸色好了些，看着林晓，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几声沙哑的感谢。
林晓送她们到大厅门口，看着张桂兰扶着李婶慢慢走远，背影在灰蒙蒙的日光里，显得格外单薄。她掏出手机，把刚才的录音保存好，又点开前作医保案的患者名单——上面有李婶的名字，备注着“糖尿病，需长期用药，家庭困难”。
原来，有些苦，不是查了贪官就能结束的。林晓想。那些藏在“按流程”“等通知”里的冷漠，那些把“财政紧”当借口的拖延，和前作的贪腐一样，都在啃食着老百姓的信任。她转身往大厅里走，这次没再伪装——她要去查账，要看看还有多少像李婶这样的患者，被卡在“等通知”的冷宫里，要看看高县长的“规矩”，到底压了多少人的活命钱。
窗口的女人还在给李婶办加急，抬头看见林晓走过来，眼神里多了几分怯意。林晓没看她，径直往医保局的档案室走去——她知道，要撕开这层“拖延”的壳，就得从这些一笔笔的报销记录里，找出那个藏在“等通知”背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