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晨的雾还未散透,南境小村的青瓦顶已浮起淡白炊烟。
小传火蹲在公灶前,枯枝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星子蹦到他灰白的鬓角上,又被风卷着往竹篱笆外飘。
七个孩童围在他脚边,盲眼的阿豆正用指腹摩挲灶砖的纹路,哑女阿棠在地上画了口歪歪扭扭的锅,跛脚的阿木踮着脚往他手里塞半干的桑枝。
第一问。小传火将桑枝折成三截,依次放进灶膛,你为谁烧?
阿棠立刻拽他的衣角,用炭笔在地上画了个梳髻的妇人——是她守寡的娘。
阿豆歪头,盲眼的睫毛颤动:为巷口张爷爷,他总说我烧的红薯比药甜。阿木的跛脚在泥地上蹭出个小坑:为我姐,她要嫁去北边,我想教她生灶火。
小传火笑了,皱纹里落着灶灰:好,第二问,为何而烧?
灶上的陶锅突然嗡鸣。
味新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她的手悬在锅沿三寸处,腕间褪色的红绳随着呼吸轻晃。
当年那个只会用炭笔写字的哑女,如今掌心覆着细密的茧,指腹刚触到锅壁,便有淡青菌丝从砖缝里钻出来,顺着锅沿织成半透明的网。
锅心的水没见柴,竟咕嘟咕嘟滚了,热气裹着米香漫开,混着菌丝的清苦,像极了苏晏清当年在村灶煮的安心粥。
为——阿棠突然发出含混的音节。
她自己也惊住了,炭笔地掉在地上。
小传火的手猛地抖了下,抬头正撞进她发亮的眼睛。
那是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她时,在她娘灵前见过的光——那时她攥着半块冷饼,喉咙哑得说不出。
为让饭香替人说话。小传火替她补完,声音发颤。
七个孩子忽然齐声念起童谣,稚嫩的童音撞着灶火:锅不拜师,饭不藏私,心诚灶自燃——
院外传来马蹄声。
陈终炊扶着门框直起腰,老花镜滑到鼻尖上。
他手里还攥着半页《炊志》残纸,是昨夜整理旧物时从梁上木匣里抖落的,墨迹已晕成浅灰,却还能认出字的起笔。
陈翁,朝廷修史的官儿到了。村头王二柱的嗓门儿裹着晨雾飘进来。
陈终炊的背挺了挺,将残纸小心收进怀里。
他这把老骨头,等这一天等了十年——自苏晏清离村入相那天起,他便开始往瓦罐里存百姓的话。
瓦罐就埋在公灶底下,埋的时候小传火说:等有人来问她是谁,就把这些话掏出来。
村祠的门一声开了。
穿青衫的史官抱着书匣跨进来,靴底沾着新泥。
他抬头看见梁上悬着的七十二枚铜牌,阳光穿过窗纸,在牌面投下斑驳的影——那是当年小传火带着全村人敲出来的,每枚都刻着二字。
陈翁,史官从书匣里取出黄绢,我等奉圣命修《大靖通史》,特来求苏相列传。
陈终炊没接黄绢,转身从神龛下摸出个粗陶瓮。
瓮口的红布结着老泥,他解绳时指节咔咔响:要列传?
这里头有七十二城的嘴。他倒出一把碎纸片,又一把,再一把——是边关老兵的血书,宫婢的帕子,农妇的草纸,每张都写着字,有的用炭,有的用茶渍,有的用指甲抠的:北境李铁牛说,苏相的军粮救了三千溃兵;西市柳妈妈说,她教的腌菜方让二十家穷户熬过荒年;宫里头的小桃说,那道绝味宴的鸽蛋羹底下,压着她阿爹蒙冤的状纸......
史官的手颤了,蹲下去捡那些纸片。
一张染着油渍的草纸飘到他脚边,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她长啥样?
我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年我娘快咽气,闻着她煮的粥突然笑,说像她嫁我爹时,我外婆塞的冷饭。
可曾有苏相画像?史官抬头问。
陈终炊摇头,指了指窗外。
村头老槐树下,几个妇人正支着陶锅熬粥,水蒸气漫过她们的脸,模糊了眉眼:你看,她们现在的笑,像不像?
日头偏西时,光引归的咳嗽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她扶着村口的老柳树站着,盲眼的老人仰着脸,风掀起她的银发。
小传火提着药罐跑过来,却见她枯瘦的手正往空中抓,像要接住什么。
阿婆?他轻声唤。
我看见了。光引归突然笑了,皱纹里盛着光,道火成河,流向天边。她转头对着小传火的方向,原来人心里的光,烧得最久。
小传火的药罐落地。
他想起二十年前,这个盲眼的老妇蹲在公灶前说我闻得出火的颜色,想起十年前她说字落进粥锅就活了,此刻才明白,她从来不是看不见,是看得比谁都远。
光引归的手垂下来,落在小传火手背上。
那枚她握了一辈子的石板碎片还在掌心,纹路里浸着灶灰的香。
她安安静静闭了眼,像只是睡了。
当晚,百姓把碎片嵌进环灶的砖缝。
月光漫进来时,碎片竟发出幽蓝的光,像颗落在人间的星。
萧决是在月上中天时来的。
他白发如霜,却仍腰板挺直,手里提着半袋松枝——这是他三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日给共灶添把松枝,说松油的香能引出灶火的清冽。
小传火正坐在灶前补陶碗,那是苏晏清当年用的竹勺断柄后,他用陶土捏的。
见萧决进来,他拍了拍身边的草垫:您守什么呢?
萧决在草垫上坐下,松枝在灶膛里噼啪作响。
他伸手抚过灶壁,指腹触到那枚刻着的铜牌,突然轻声说:守她没说完的话。
灶心忽然一热。
萧决的瞳孔微微收缩——自苏晏清沉海那年起,他识海里那片混沌便总浮着半口铁锅的残片,此刻竟缓缓旋转起来。
锈迹剥落处,嫩绿色的芽从锅沿钻出来,抽枝,展叶,最后在识海中央盛开出一朵莲花,花瓣上的纹路,与当年苏晏清在《味相录》里画的灶火莲分毫不差。
道来矣,火归人。他低笑出声,眼角有泪落进灶灰里,她终于不用再一个人扛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
小传火掀开门帘,只见漫山遍野的灶火明明灭灭——不是点燃的,是自个儿温的。
陶锅、泥灶、铜鼎,所有盛饭的器物底都浮起嫩绿的芽,像无数只小手在招摇。
七个孩子跑出来,阿棠指着天喊:
满天星火落下来,与万家炊烟缠成一条河。
小传火举起那只补过的陶碗,孩子们跟着举起来,童声清亮:这一口,是苏婆教我们的!
云深雾重的终南山野,苏晏清裹着青衫独行。
她怀里揣着半卷《海灶图》,是前日在东海渔村收的,还差最后一角。
晨雾漫过她的鞋尖,远处传来山雀的啼鸣,她正要往林子里去,脚下忽然绊到块圆石——
石上刻着半朵莲花,与她识海里那口铁锅残片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雾更浓了,将她的身影渐渐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