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天地间仿佛被一张灰黑色的巨网笼罩。
江水咆哮着倒灌入岸,泥浆翻涌,仓廪的瓦檐在风雨中簌簌发抖。
三号旧仓的屋顶早已裂开一道口子,雨水顺着梁柱淌下,将一筐筐刚蒸晒完的应急米尽数浸透。
霉斑如墨点般在米粒上蔓延,腐气悄然升腾。
梁仓正跌跌撞撞冲进炊棚,蓑衣滴着水,声音发颤:“大人!蒸晒米全毁了……一粒也救不回来!”
棚内百余名灾民顿时骚动起来。
有人低声啜泣,有人瞪着空锅发愣。
这些日子,他们每日试食“晏清砖”,虽是粗粮压制,却耐饥、易煮、养胃,已成了活下去的指望。
如今连最后的存粮都化为毒物,人心如何不乱?
就在这时,周怀瑾踱步而入,靴底沾泥,神情冷峻。
他目光扫过棚内众人,最后落在苏晏清身上,唇角微扬:“苏使,你力推这‘速炊粮砖’,说是‘抗灾耐储’,可眼下才七日,一场雨便让旧粮尽毁。若这百人因无食而死——”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你一个女官,担得起这个命吗?”
风从破帘灌入,吹得油灯摇曳不定。
苏晏清立于灶前,发丝微乱,衣襟尚湿,却神色不动。
她没有辩解,只是抬手,淡淡道:“阿豆。”
阿豆立即捧出木匣,掀开蜡封,取出十块暗褐色的粮砖。
每一块皆以蜂蜡密封,表面刻着“晏清”二字,边缘整齐,质地密实。
“取锅,加水。”
她亲自蹲下,架起铁锅,舀入一瓢浑浊的雨水。
炭火噼啪作响,火星四溅。
她将一块粮砖投入锅中,火光映照下,她的指尖稳如磐石。
老碾头拄着拐杖走近,蹲在灶旁,浑浊的眼盯着锅中翻滚的水泡,喃喃道:“火候不能急……压得紧的砖,要慢煨才透。心急,饭夹生;心乱,人失序。”
苏晏清点头,调小了风门。
她知道,这一刻,不止是煮饭,更是在熬人心。
时间一点点流逝。
豆香先起,继而米香弥漫,夹杂着一丝麦芽的微甜,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缓缓铺开。
有人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眼眶竟有些发热——这味道,竟像是久违的家。
第一碗粥出锅时,颜色微黄,质地绵软,热气腾腾。
苏晏清接过,先饮了一口。
温润入喉,甘而不腻,胃中顿时生出一股暖意。
她闭了闭眼——成了。
她将粥分给身边的老妇,又递向一个瘦弱孩童。
灾民们依次接过,捧在手心,像捧着命。
“比我家过年熬的米糊还香……”一个老汉含着泪,一口一口啜饮,仿佛要把这滋味刻进骨头里。
梁仓正站在角落,手中空碗,目光复杂。
阿豆默默递来一碗,他迟疑片刻,终于低头喝下。
那一瞬,他怔住了。
不是因为味道多好,而是那口粥入喉的温润感,竟与他幼时记忆中母亲所煮的冬粥一模一样——柴火慢煨,米粒开花,带着灶膛余温的亲情。
他忽然想起,家中老母卧病在床,靠每日半碗稀糜续命,若能得此一砖,或可多撑几日。
夜深,雨未歇。
众人安睡后,梁仓正悄悄摸出账册,翻到“未登记损耗”一页,手微微发抖。
他终究还是从木箱底取出三块未入册的粮砖,用布包好,藏入袖中。
转身欲走,却见阿豆立在棚口,一身粗布衣裳,眼神清亮。
他心头一紧。
阿豆却未声张,只低声说:“我们封蜡时,每一砖都念着‘不饿一人’。你若拿去救人,就别再帮他们毁粮。”
梁仓正浑身一震,僵在原地。
“我……我不是……”
“我知道你是周大人的人。”阿豆打断他,声音很轻,“可你也曾半夜偷偷给病弱者多加半勺米。你心里还有秤。”
她转身离去,脚步轻得像一片叶。
梁仓正伫立良久,袖中的粮砖沉如千钧。
他慢慢蹲下,额头抵在冰冷的木柱上,彻夜未眠。
而苏晏清独坐灶边,手中握着那本《食毒百鉴图》,火光映着她清冷的侧脸。
她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食者,政也。能以食活人者,方配执权柄。”
窗外风雨如晦,江水滔天。可棚内炉火未熄,余温尚存。
她低头看向锅中残粥,轻声道:“若粮可杀人,亦可救国——这一砖一灶,我要它成为万人之命的底线。”
油灯将熄,晨光未现。
而在江岸尽头,一骑快马踏雨而来,马蹄溅起泥浪。
马背上的兵符在雨中微闪,似有使命将至。
晨光初透,雨势终于止歇。
江面虽仍浊浪翻涌,但炊火阁前的空地上已渐渐有了人声。
湿漉漉的棚布被掀开一角,炊烟袅袅升起,混着昨夜余留的米香,在清冷空气中织出一丝人间暖意。
兵部监粮使冯元礼踏着泥泞而来,官袍下摆沾满泥点,眉宇间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与疑虑。
他奉命巡查江南道应急粮储,原以为不过例行公事,却在踏入灾民营地时猛然一怔——百余名灾民围坐分食,面色红润,气息平稳,竟无一人浮肿羸弱之相。
更有几个孩童在棚前嬉闹,笑声清脆,全然不似久饥之人。
“这……这些人,当真连食七日粗粮?”冯元礼声音微颤,目光落在灶台上那一摞暗褐色的“粮砖”上。
苏晏清缓步迎上前,一身素袍未换,发髻略显松散,唯眼神清明如镜。
她不答,只命阿豆取来一块已在雨中浸泡整整七日的粮砖。
那砖表面已有水渍浸染的斑痕,众人屏息以待。
她亲自执刀,刀锋轻旋,砖体应声裂开——内芯干燥紧实,色泽如新,无霉无腐,甚至隐隐透出麦芽与糙米混合的清香。
“取污水来。”她淡淡道。
兵卒舀来一瓢混着泥沙的江水,倒入锅中。
苏晏清亲手将半块砖投入,火势渐起,水沸后不过片刻,粥香再度弥漫。
她亲自盛出一碗,递至冯元礼面前。
“大人若不信,可亲尝。”
冯元礼凝视那碗微黄的粥,喉头滚动。
他出身寒门,幼时曾饿至昏厥,深知灾年一口热食便是性命。
此刻他双手接过,不顾滚烫,猛啜一口——温润入腹,五脏六腑似被暖流包裹,竟有久旱逢霖之感。
他双膝一软,几乎跪地,手中碗险些打翻。
“此物……”他声音哽咽,“可活十万军!可济百万民!”
他当即命随从铺纸研墨,伏案疾书《验实奏疏》,字字恳切,详述“晏清砖”抗潮耐腐、易煮速食、养胃充饥之奇效,更言其“一灶可炊千人,一砖可续一命”,请兵部速准列编军需,广制推广。
文书封缄,快马加鞭,直奔京师。
而此时,转运使府内,周怀瑾立于廊下,望着檐角滴落的雨水,脸色阴沉如铁。
一名亲信低声禀报:“冯监粮已上奏,称‘晏清砖’乃‘国之利器’……京中恐有诏下。”
“呵。”周怀瑾冷笑,手中茶盏猛然砸地,碎瓷四溅,“她一个女官,靠几块砖就想动我的江南粮政?”
他转身,目光如刀:“召梁仓正。”
梁仓正来了,垂首立于堂下,袖中那三块粮砖仿佛仍在发烫。
“今夜子时前,将剩余原料尽数焚毁,所有匠人迁入转运司工坊——此事若泄一字,你母便不必再等冬粥了。”
“是。”梁仓正低头应诺,声音干涩。
可当夜,他并未赴工坊,而是绕道城西废巷,将一坛用油纸层层包裹、蜂蜡封口的样本,悄悄送入炊火阁后窗。
苏晏清打开坛盖,见封蜡完好,砖体无损,轻轻抚过那“晏清”刻痕,唇角微扬,低语如风:“人心如火,压得再紧,也有透气的时候。”
她提笔修书兵部,墨迹沉稳:
“粮可霉,人可饿,唯灶火不灭。
晏清砖非臣一人之功,乃百工之心血,万民之命脉。
敢请列编军需,以固边防,以安黎庶。”
窗外,晨光破云,洒在一排排整齐码放的粮砖上,宛如金砖垒城,静待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