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贵坐在地上,手里的电路板还在冒烟,手指头被烫得发红,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眼前那层看不见的屏障里,五个人影站得笔直,光带缠绕周身,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树根,稳得很。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得像砂纸磨锅底:“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没人理他。
风刮过来一股焦糊味,混着他自己身上烧坏机器的铁皮气。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破铁盒子,两万块啊,托了好几个关系才弄来的军用设备,说能断人神志、毁人经脉,结果连个稻穗都没掀翻。
里面那片田,金灿灿的,稻子长得不像人间的东西——穗子沉得往下坠,每一粒都泛着油光,根须扎进黑土里,还闪着微弱的绿芒,像是夜里萤火虫钻进了地底下。
“这……这不是真的吧?”他喃喃自语,“哪有稻子能养地的?荒坡变良田?骗鬼呢!”
赵老汉听见了,冷笑一声:“你没见过的事多了。当年山洪冲垮三亩地,我爹拿草灰拌泥种了三年才长出苗,你说那是假的?”
老支书拄着拐杖往前一步,语气平得像在唠家常:“这稻子不抢谁的饭碗,它是在造饭碗。你砸过秧田,烧过育苗棚,可你没想过,咱们种的不是米,是活路。”
李富贵喉咙动了动,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抬头再看,那片田里的光流转得更密了,空气里飘着一股清甜味,像是刚蒸好的新米饭,又带着点雨后青草的气息。
王铁柱忽然咧嘴一笑:“哎,富贵,你说你要真是来偷技术的,咱也不拦你。可你偏要拿机器轰我们脑袋,图啥?图咱俩小时候一块儿掏鸟蛋的情分没了?”
这话一出,李富贵身子晃了一下。
小时候?
他们确实一起爬过村后那棵老槐树,王铁柱摔下来磕破了头,他还背着他跑了半里地找大夫。后来家里有了钱,他爹当上生产队长,他就再没跟这群泥腿子玩过。
“我不是……”他开口,嗓音发涩,“我不是为了钱吗?镇上那个外资厂答应给我分成,只要我能搞垮你们这个‘怪力乱神’的基地……”
苏婉清插了一句:“那你现在觉得,它是怪力乱神吗?”
她站在李慕白旁边,裙角被风吹得轻轻摆动,眼神清亮亮的,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
李富贵没回答。他盯着那片田,看着一根新抽的稻穗缓缓舒展,金光顺着茎秆往上爬,像有人在往里灌太阳。
他忽然想起前年大旱,全村颗粒无收,他爹临死前攥着他的手说:“儿啊,咱姓李的祖宗是种地的,饿死人的时候,咱们也不能断了这根。”
可后来呢?
他开了砖厂,占了河滩地;他勾结外商,压价收购粮仓;他放火烧了陈默(现名李慕白)的第一块试验田,就因为听说那里的水稻亩产能翻三倍。
“我错了。”这三个字挤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他没停。
他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屏障前,声音开始抖:“我砸过你们的秧田,往井里倒过石灰粉,还雇人半夜挖断灌溉渠……我就是想让你们干不成,想让全村都说你们是骗子!”
风突然小了。
他喘了口气,眼眶发热:“可你们……你们没报复我。去年我家猪圈塌了,是王铁柱带人去救的猪;我娘病了,是苏婉清送的药粥;就连我爹坟头被人刨了,也是老支书带着人重新垒的土……”
他说不下去了。
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灰脸淌下两道泪痕,混着泥土成了泥浆。
“我错了。我不该为了钱,连祖宗的饭碗都要砸!”他吼了出来,声音撕裂夜空,“我爹说得对,种地的人,最怕饿死别人也饿死自己……我忘了!我全忘了!”
众人静默。
只有稻浪轻摇,沙沙作响。
李慕白看了他许久,忽然伸手,按在空间屏障上。一层薄雾般的墙缓缓打开一道口子。
他走出来,蹲在李富贵面前,平视着他:“现在改,还来得及。”
王铁柱哼了一声:“上次他说改,转头就往我饭碗里撒盐。”
苏婉清拉了拉李慕白袖子:“别让他进来。”
赵老汉冷眼旁观,没说话。
老支书叹了口气:“回头是岸,岸在哪,还得他自己走。”
李慕白没理会,只问李富贵:“你还记得怎么插秧吗?”
李富贵一怔。
“你七岁那年,在村东头帮刘婶插过一整天,中午吃饭时累得趴在田埂上睡着了,手里还抓着一把秧苗。”
李富贵嘴唇哆嗦:“我……我记得。”
“那你还记得怎么扶犁吗?春耕时牛不听话,你爹打你一巴掌,你说再也不碰这玩意儿了,结果第二天还是去牵牛绳。”
“我也记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李慕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恨能烧田,也能毁心。但我们种的是希望,不是坟墓。”
说完,他转身走回空间,朝其他人点点头。
五人再次站定原位,手搭着手,闭上眼。
片刻后,灵田中央升起一团柔和的光晕,一粒种子从李慕白掌心浮起,缓缓落入翻松的黑土中。
金光炸开,如晨曦初照。
那粒种子落地即生根,根系蔓延如网,所过之处,贫瘠的灰土渐渐转为深黑,散发着湿润的肥力气息。稻芽破土而出,眨眼间长至半尺高,叶片翠绿欲滴,边缘泛着金边。
“这是最后一茬超级稻。”李慕白轻声说,“它不仅能高产,还能逐年改良土壤。十年内,咱们村所有荒地都能变成良田。”
李富贵跪着没动,眼睛死死盯着那株幼苗。
他忽然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契——那是他私藏多年、准备卖给外资厂的村北五十亩荒坡地。
他双手捧着,递向屏障:“这块地……我捐了。修水利,建育苗棚,随你们用。”
王铁柱瞪圆了眼:“你疯了吧?那可是你最肥的一块地!”
“肥?”李富贵苦笑,“这些年我拿它晒砖坯、堆废料,土都板结成石头了。我爹要是地下有知,非得从坟里爬出来抽我。”
苏婉清看了看李慕白。
李慕白接过地契,塞进衣兜:“地先放着。你想参与,明天早上六点,带锄头来。”
“我一定到。”李富贵重重点头。
他慢慢站起身,脸上脏兮兮的,衣服破了个洞,可背脊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直。
他站在屏障外,望着那片发光的稻田,一句话没再说。
夜风拂过,金穗轻摇,映在他眼里,像是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苗。
李慕白最后看了他一眼,低声对身边人说:“有些人啊,非得把脸摔在地上,才知道土是香的。”
王铁柱挠挠头:“那我以后是不是还得叫他一声‘富贵哥’?”
赵老汉哼了一声:“看他明天能不能准时起床。”
老支书笑着摇头:“能跪下的人,未必站得稳。但肯弯腰的,总比一直仰着脖子的强。”
苏婉清忽然笑了:“你说,他要是真来干活,我给他做顿红烧肉不?”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鸡鸣。
第一缕晨光悄悄爬上基地围墙,照在那片金灿灿的稻田上。
李富贵仍站在原地,影子被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