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把最后一颗螺丝拧紧,扳手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油污,正要转身回棚,兜里的喇叭匣子突然响了。他掏出来一听,是王铁柱的声音,急得舌头都打结:“李哥!出事了!百货那边说……说咱们的菜有农药,不收了!”
李慕白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里还攥着的运输日志,那上面刚画完的红勾还新鲜得像刚抹的漆。他没说话,把日志往怀里一塞,转身就往村口走。
天刚亮透,县城国营百货的收货处已经围了一圈人。林经理站在门口,脸色比昨天那场雨还阴。门卫一见李慕白走近,立马伸手拦住:“林经理说了,今天先不收菜。”
“我菜都拉来了。”李慕白指了指后头刚到的两辆运输车,“一路没停,菜都密封着,你们不开箱,怎么知道有问题?”
“顾客投诉了三起。”林经理从办公室窗口探出头,手里捏着几张纸,“说吃了头晕,菜味刺鼻,怀疑农药超标。我们得对群众负责。”
李慕白几步跨进去,接过那几张投诉单扫了一眼,眉头一皱。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临时抄的,连“头晕”都写成了“头昏”。他抬头:“我要求第三方抽检,要是真有问题,我当场认罚,赔十倍。”
林经理没接话,只把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推过来。李慕白接过一看,是封匿名信,说青山村为了增产,偷偷喷洒“敌敌畏”,还附了个“知情群众”的签名。他翻过信纸,边缘沾着一圈油渍,像是从食堂饭桌上顺手撕下来的,可那折痕却齐整得像尺子压过。
他心里一沉,面上却没动:“林经理,您信这个?”
“我不信,可群众信。”林经理叹了口气,“你得理解,我们也是被逼的。”
李慕白把信叠好,塞进兜里:“行,我理解。但您也得理解我——我们村老老小小,谁家不吃自己种的菜?我要是敢下药,先毒死我自己。”
林经理没说话,只挥了挥手,让人把车放行,但加了一句:“今天这批,先放冷库观察,不进柜台。”
李慕白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刚出大门,就听见旁边菜摊上一个胖婶正跟人嘀咕:“哎,听说没?青山村的菜有毒!供销社都不敢收了!”
“真的假的?”那人半信半疑。
“还能有假?我娘家侄子在百货上班,亲口说的!”
李慕白站在路边,手指捏着日志的边角,纸页都被攥出了褶子。他没上去解释,也没发火。他知道,这时候跳脚骂街,只会让人觉得心虚。
他转身走进街角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王铁柱的号。
“铁柱,听着。”他声音压得低,“从今天起,每筐菜出村前,贴一张‘本批自检无农残’的标签,拍照存档。所有运输员,随车带三份样品,一份交百货,一份留底,一份送村口赵老汉那儿,让他帮忙盯着。”
“啊?贴标签?咱哪来的标签纸?”王铁柱在那头挠头。
“苏婉清那儿有包装纸,裁了用。笔我给你留了,字要写大,写清楚。记住,这事不许声张,悄悄办。”
挂了电话,李慕白抬头,透过电话亭的玻璃,看见对面屋檐下站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低头看表。那人一察觉他在看,立马转身走了,背影有点眼熟。
李慕白没追,只把那身影记在心里,顺手从兜里掏出粉笔,在电话亭内壁上写了个“查”字,底下画了个圈。
他回到村口时,分拣棚外已经聚了一圈人。几个社员正吵得脸红脖子粗。
“要不……先降点价,把这阵风头过去?”有个老汉搓着手说,“横竖咱们菜便宜,少赚点也比烂地里强。”
“降个屁!”王铁柱一拍桌子,震得铁皮水壶跳起来,“我们菜是啥?是自己吃剩下的!谁家敢往自己锅里下毒?现在低头,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
“可人家百货都不收了,你吼破喉咙有啥用?”另一人嘟囔。
正吵着,李慕白走进棚子。墙上那行“外包运力——首运成功”还没干透,墨迹在灯下泛着光。他站定,没说话,拿起粉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下一行新字:
“谣言止于智者,真相成于行动。”
写完,他把粉笔往桶里一扔,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嘈杂:“谁要退股,现在可以退。谁要继续干,那就记住一句话——我们不降价,我们要检验证明清白!”
棚子里静了几秒,王铁柱第一个吼起来:“对!查!查他个底朝天!”
有人跟着喊,也有人低头不语。李慕白没逼他们表态,只说:“明天起,每批菜出村,必须由两人以上签字确认用药记录。赵老汉会不定期抽查菜地,发现谁乱用农药,当场除名,三年不得入社。”
散了会,李慕白蹲在棚外修那辆三轮车。王铁柱凑过来,压低声音:“李哥,我刚才去打听了一下,那匿名信……好像是从李富贵他堂弟手里传出去的。他在百货有个表姐,管后勤。”
李慕白手里的扳手顿了顿,没抬头:“他图啥?”
“图你这供货资格呗。”王铁柱冷笑,“他家跟县城几个小菜贩子串通好了,想把你挤下去,他们接单。听说已经许了人家‘每斤少两分钱’。”
李慕白咧了下嘴,像是笑,又不像:“行啊,这是要拿假货拼价格,拿谣言拼信誉?”
“可不是嘛。”王铁柱一拍大腿,“要不咱也放点风声,说他家菜是从垃圾堆里捡的?”
“不行。”李慕白摇头,“咱们要的是清白,不是混战。他泼脏水,咱们端清水。等水落石出那天,看他脸往哪儿搁。”
正说着,苏婉清提了个竹篮走过来,里面是几筐刚挑好的紫晶菘。
“我挑了最嫩的几筐,准备送去县卫生站。”她声音清亮,“虽然他们不接散户送检,但我认识里面烧饭的刘婶,她答应帮忙递个话。要是能安排抽检,咱们就有官方证明了。”
李慕白看了她一眼,没说谢,只点头:“行,你去。标签贴好,样品编号,别弄混了。”
苏婉清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又回头:“对了,我路过李美丽家时,听见她在打电话,说什么‘风已经刮起来了,就看他们撑不撑得住’。”
王铁柱一听,气得跳脚:“这丫头片子,也掺和这事?”
李慕白却笑了:“看来这风,是兄妹俩一块刮的。一个在明处造谣,一个在暗处煽风,配合得挺默契。”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行了,都去忙吧。记住,越乱,越要稳。他们想看我们慌,我们偏要让他们看——青山村的菜,根正苗红,风吹不倒。”
晚上,李慕白在分拣棚里翻运输日志。墙上的粉笔字在灯下格外显眼。他正低头记数据,外头传来脚步声。
王铁柱一头冲进来,手里挥着张纸:“李哥!查到了!今天那戴鸭舌帽的眼线,是李富贵雇的!他在运输队门口蹲了一天,专门拍咱们的车进出!”
李慕白接过纸,上面是几张模糊的照片,用针孔相机拍的,画面抖得厉害,但能看清车牌。
他盯着照片看了几秒,忽然问:“运输队老陈知道吗?”
“不知道,我偷偷问了门卫,说那人自称是老陈亲戚,老陈根本没认。”
李慕白把照片往桌上一拍:“好啊,拿着假身份混进运输队,拍咱们的运营数据,这是要搞商业间谍?”
王铁柱咬牙:“要不要找老陈揭发他?”
“不急。”李慕白摇头,“让他继续拍。咱们的车怎么跑,菜怎么运,让他看个够。等他把‘情报’交上去,李富贵一高兴,说不定还能多说点什么。”
王铁柱瞪大眼:“你这是……将计就计?”
李慕白笑了笑,拿起粉笔,在墙上“查”字旁边又添了一笔,拉成个箭头,指向“等”。
他吹了吹粉笔灰,说:“他们想玩阴的,咱们就陪他们玩到底。但记住——咱们的菜,必须比昨天更干净,比明天更新鲜。”
王铁柱重重点头,刚要走,又回头:“对了,李富贵今天在村口放话,说咱们要是识相,就主动退出供货,他还能‘赏’咱们点残菜卖。”
李慕白手里的粉笔“啪”地断成两截。
他低头看着断粉,慢慢把半截往桶里一扔,抬头时眼神清亮:“行啊,等他‘赏’的那天,咱们也准备一份礼——一筐检测报告,外加一张法院传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