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使霍青带来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渐平息,却在杨妙真与叶飞羽心中刻下了更深的警醒。外部强敌环伺,内部危机未解,凤凰山如同一叶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扁舟,必须抓住每一丝可能的机会,利用每一个对手的弱点。主寨之内,牛油火把将人影拉得摇曳不定,映照着众人凝重而又专注的面庞。
王元逵提供的关于史怀义可能南下的情报,成为了当前破局的关键。杨妙真、叶飞羽与石柱、赵昆等核心将领及两名心腹谋士齐聚,地图铺展,上面已被朱笔勾勒出无数箭头与圈点,气氛肃然。
“史怀义若至,其与田承德,绝非同心。”叶飞羽指尖在地图上史怀义可能的进军路线上划过,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安福山此举,意在借我军削弱史怀义,此乃阳谋,史怀义心知肚明,岂会甘心就范?而田承德新败,损兵折将,正惶惶不可终日,更惧史怀义借此机会夺其权柄,甚至落井下石。此二人,貌合神离已是必然,我等需将此‘隙’变为‘壑’,让他们未战先乱!”
“叶先生有何妙策,尽管吩咐!俺老石听你的!”石柱瓮声瓮气地说道,蒲扇般的大手紧紧握起,眼中满是信任。他虽不擅谋略,却深知叶飞羽之能,屡次奇谋已让他心悦诚服。
叶飞羽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当双管齐下,虚实结合。其一,针对田承德。需遣最机敏可靠的细作死士,混入其溃军之中,或借助山中猎户才知的秘密通道,潜入其营垒外围活动区域,在其士卒间散布流言。内容需精心设计,有三要点:一曰安福山对田承德丧师辱帅、折损数千精锐之事极为震怒,已密令史怀义,若其南下后田承德仍不堪用,便可就地夺其兵权,押解范阳问罪;二曰史怀义素来傲慢,常于麾下将领面前讥讽田承德乃‘靠裙带上位的庸才’,‘凤凰壁之败,实乃意料中事’;三曰史怀义对其麾下那支仅存的、装备精良的‘范阳铁骑’觊觎已久,此次南下,首要目标便是寻机吞并此部,以充实自身实力。”
帐内诸将闻言,皆露恍然与钦佩之色。赵昆抚须沉吟:“此等流言,可谓句句诛心,直戳田承德痛处。以其暴躁易怒、又新遭重创宛若惊弓之鸟的心态,听闻这些,必然对尚未到来的史怀义恨之入骨,岂会甘心配合?只怕日夜防范,犹恐不及。”
杨妙真微微颔首,她立于地图前,身姿挺拔如松,补充道:“流言散布,需讲究方法火候。要看似无意间被底层军士或辎重民夫听闻,经由他们之口在营中茶余饭后扩散,方能取信。可选派几人,精心伪装成从范阳方向逃来的溃兵或受战火波及的商旅,‘偶然’在田军士卒聚集的溪边、伙房外议论,言辞要闪烁,既要透露关键信息,又要表现出对上层争斗的恐惧,说完即走,不留痕迹。”
“郡主明鉴,正该如此。细节决定成败。”叶飞羽点头,对杨妙真的补充深以为然,继续道,“其二,亦是更为关键险峻的一步,需针对史怀义。我们要送他一份‘大礼’,一份足以让他对田承德,甚至对安福山都心生罅隙的‘大礼’。”
“何礼?”石柱忍不住追问。
“一封由我们精心伪造,但看起来就像是田承德心腹幕僚书写、呈送给安福山的密信副本。”叶飞羽语出惊人,帐内顿时一片寂静,唯有火把噼啪作响。
见众人屏息,叶飞羽详细解释:“信中,田承德需极力为自己凤凰壁之败开脱,将主要责任尽数推给史怀义。可写其‘拥兵自重,坐视友军危难而不救’,‘与平卢王元逵等周边势力暗通款曲,致使援军迟迟不至,方有雷霆之厄’,甚至可隐晦暗示史怀义‘早有异志,手握重兵,恐非池中之物,望大王深查之’。信中细节需极力模仿田承德及其核心幕僚的口吻、用词习惯,还需提及一两条只有安福山核心圈层才可能知晓的、关于范阳近期发生的无关战局的琐事或人事变动,以增其可信。此信,便是点燃他们内部积怨的火种!”
一位年轻谋士面露迟疑:“先生此计虽妙,构思精巧,但……如何确保此信能‘恰好’落入史怀义手中?若直接派遣我方细作送往史怀义处,风险极大,极易被其麾下能人识破,反弄巧成拙。”
“问得好,此正是关键所在。”叶飞羽成竹在胸,目光转向杨妙真,“郡主,王元逵既示好于前,提供史怀义南下之关键情报于后,其乐见安福山内部纷争、互相削弱之心,昭然若揭。我可倾尽全力,仿照田承德及其主要文吏的笔迹文书风格,伪造此信,务求以假乱真。然后,通过我们与王元逵使者建立的绝密途径,交予他。由他通过其安插在安福山军中的高层眼线,设法让此信的‘存在’被史怀义或其心腹谋士知晓,甚至可以制造机会,让其心腹‘偶然’截获此信的副本。王元逵为自身利益计,必会尽力促成此事,且由他那边操作,来源更显自然,路径更迂回,不易直接引史怀义疑心到我等身上。”
杨妙真眼中精光一闪,已然明了其中全部关窍,她缓缓道:“此乃借刀杀人,亦是嫁祸于人。王元逵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我们手中推动局面的棋子。而史怀义即便心智过人,不全信此信内容,但面对如此‘确凿’的证据,心中也必种下对田承德乃至安福山本人的深深芥蒂与怒火。他们彼此猜忌提防,内耗自生,于我而言,便是难得的喘息之机和可趁之隙。”
“正是此理!”叶飞羽肃然道,“此计若成,史怀义南下之后,其首要精力恐怕并非全力攻我,而是要耗费心神应对来自背后的冷箭,以及思考如何在安福山的猜忌与田承德的掣肘下自保,甚至反制。而田承德则惶惶不可终日,既怕我军神出鬼没的雷火,更怕史怀义借机发难。两虎相争,或可极大缓解我军当下燃眉之急,甚至……可能为我创造主动出击、各个击破的宝贵战机。”
计划已定,众人皆觉豁然开朗,又感责任重大。杨妙真当即下令,立即分头行动,务求迅捷隐秘。叶飞羽亲自负责伪造密信,他本就博闻强记,对各方势力文书风格、笔迹特点皆有深入研究,加之有以往缴获的田承德部往来文书作为参考,闭门谢客,耗费数日之功,一封几乎可以乱真、措辞老辣、细节逼真的“田承德密信”便已出炉。信中甚至隐晦提及了安福山某位新得宠妾的族弟在军中考绩不佳却得以升迁的丑事,这等相对隐秘的消息,若非王元逵情报支持,绝难伪造,更能取信于疑心重的史怀义。
与此同时,杨妙真亲自从“夜不收”中挑选了数名最为机敏可靠、熟悉河朔口音的细作,由石柱安排几名对山间野兽小径了如指掌的老兵引导,利用浓重夜色和复杂山形掩护,秘密潜入田承德大军外围的巡逻区、补给线附近,开始小心翼翼地、如播撒种子般散布那些精心编制的流言。
另一方面,对淮西李忠臣送来那名唤作“老鲁”的工匠的安置,杨妙真也做出了明确而周详的指示。由处事稳妥的赵昆出面,将其安置在落鹰涧外围一处新设的、看似普通的器械修缮坊,给予其匠师头领的待遇,饮食住宿皆从优,允许其观摩甚至指导一些常规守城器械,如重型床弩的调校、礌石滚木的改进、狼牙拍的维护等,但严格划定其活动范围,并派去几名“伶俐助手”实则负有监视之责,核心区域如火药配制工坊、轰天雷的组装密室、以及主寨及几处关键隘口的防御体系节点,一律以“军事重地”为由,严禁其靠近。此举,既展现了合作诚意,有限度地利用了其技艺长处,又牢牢守住了凤凰山立足的核心机密,可谓滴水不漏。
时间在紧张缜密的准备与焦灼的等待中悄然流逝。山下的田承德军营,从表面看,似乎恢复了围困初期的平静,只是壕沟更深,哨塔更密。但几日后细作冒险传回的消息称,军中关于史怀义即将南下夺权、清算田承德一系的流言已如暗火般悄然蔓延,虽未引发大规模营啸骚动,但中上层将领间往来明显增多,气氛诡异,田承德接连几日于中军大帐召集心腹密议至深夜,亲兵守卫较往常森严数倍,其本人脾气更是愈发暴躁,动辄鞭笞士卒。
而王元逵的使者在接到那封“极其重要,关乎大局”的信函后,仔细验看,亦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与佩服,郑重向叶飞羽承诺,必将通过最稳妥、最隐秘的渠道,让此信“物尽其用”,发挥其应有的离间之效。随后,他便带着双方签署的、增加了针对可能南下的史怀义部应对条款的新盟书,以及一批凤凰山用以交换的土产(主要是些品相上乘的山珍、皮毛,以示不忘合作初衷),悄然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莽莽山林之中。
这日傍晚,一场骤雨初歇,天边洗练,竟挂起一道七彩斑斓的彩虹,横跨于凤凰山峻峭的峰峦之间。杨妙真卸下甲胄,只着一身素青劲装,独立于凤凰壁之上,俯瞰着被雨水洗涤后更显苍翠的群山,和远处田承德军营那连绵不绝、如同蛰伏巨兽眼睛般的点点灯火。山风带着雨后的沁人清新和泥土芬芳,吹动她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和衣袂,却吹不散眉宇间那凝重的忧思。
叶飞羽处理完军务报表,无声地走到她身侧稍后的位置停下,与她一同望向远方。
“流言已如种子播下,能否在猜忌的土壤中生根发芽,尚需时日。密信已借他人之手送出,如同放出的猎鹰,能否精准扑向目标,亦需等待消息。”杨妙真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清晰地传入叶飞羽耳中,“这等待,最是磨人。”
“嗯。”叶飞羽应道,声音沉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种子与猎鹰皆已放出,但能否开花结果,擒获猎物,还需看时势机缘。然,郡主,我等不能仅仅被动等待。田承德虽暂取守势,困我于山,但其后勤粮道并未完全断绝,仍在持续补充。史怀义南下具体时间、兵力多寡,我等尚未可知。当务之急,我军需趁此难得间隙,加倍努力:各营将士,尤其是大量新募兵卒,需加紧整训,磨合阵型,务必使其尽快形成可靠战力;粮草军械,尤其是守城利器‘轰天雷’及其原料,需动员一切力量囤积搜罗,同时严控使用,确保每一颗都用在刀刃上;此外,还需派出更多精干斥候,扩大侦查范围,不仅要严密监控范阳方向史怀义部的任何异动,对平卢、淮西,乃至更远方向的势力动向,也需保持警惕,以防局势有变。”
“我知。”杨妙真转过身,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些许疲惫,但那双眸子依旧清亮坚定,如寒夜星辰,“内部整饬抚慰,亦不可松懈。连日血战,将士们身心俱疲,需安排适当轮换休整,军中医官需全力救治伤员,阵亡者的抚恤、有功者的赏赐,必须及时足额发放,以安定人心,激励士气。还有那北使之事……”她顿了顿,声音转冷,带着一丝肃杀,“虽已当场严词斥退,却需防其贼心不死,或暗中收买内应,或另遣高手潜入图谋不轨。我已命石柱加派得力人手,增哨加岗,仔细巡查各条隐秘山道、溪谷,对任何可疑外来者,一律严加盘查,宁可错查,不可错放!”
叶飞羽点头,对杨妙真思虑之周详深感敬佩:“郡主思虑周详,内外兼顾,羽不及也。北地蒙元,铁必烈野心勃勃,其志非小,日后必为我东唐心腹大患。然当前首要,仍是化解近在咫尺的东线之危。唯有先平定内乱,整合可用之力,稳固根基,方有余力与底气,应对来自北方的庞然巨兽。”
两人一时无言,并肩立于崖边,望着那横跨天际、绚丽却短暂的彩虹。景色虽美得惊心动魄,却无人有心情沉浸欣赏。他们都清楚,这不过是两场暴风雨之间极其短暂的宁静。史怀义这头更为狡诈凶猛的北方猛虎一旦南下,与田承德这头因恐惧而可能更加疯狂的困兽之间,无论是否完全中计,都必将在这凤凰山脚下,掀起新一轮更加惨烈的腥风血雨。而凤凰山,正是处于这即将来临的风暴最核心、最危险的位置。
“传令下去,”杨妙真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山巅的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力量,清晰地传遍左右,“各营按既定计划,加紧备战,不得有丝毫懈怠!哨探侦骑,给我放出百里之外,我要知道史怀义所部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他营中多起了几处灶火,也要立刻报我!告诉全体将士,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她的目光掠过山下敌营,投向更北方那云雾缭绕之地,仿佛已能感受到那迫近的铁蹄震动。
“是!属下遵命!”叶飞羽身后侍立的传令兵同时躬身领命,声音铿锵。叶飞羽的目光也再次投向北方,那里是史怀义驻地平卢的方向,也是更大、更浓重的战争阴云正在汇聚之地。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而凤凰山,这座饱经战火洗礼的孤峰,已在为迎接那更猛烈、更残酷的冲击,做着力所能及的全部准备。棋局已布,暗子已落,如今,只待对手落入这精心编织的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