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化者”的冰冷进程如同无法逆转的潮水,持续不断地冲刷着破碎穹顶内外。
盆地绿洲已彻底化为一片单调的暗蓝色疆域,死寂,却“秩序井然”。
偶尔有不幸闯入的变异体或拾荒者,都会在瞬间被菌毯吞噬,化为“优化者”数据库里冰冷的字节,用于完善它对“低效生命形态”的建模。
穹顶大厅内,生存变成了按部就班的循环。
能量液定时供应,环境参数恒定,甚至连伊万的恢复进度,都被“优化者”以精确的数据曲线监控和“优化”着。
他醒来的时间变长了,但眼神中多了几分被强制镇静后的茫然,仿佛那场重伤和随后的“医疗干预”也抹去了他部分激烈的情感。
林风彻底成为了一个高效的信息处理终端。
他与“优化者”的交互越来越频繁,有时甚至不需要通过结构解析器,仅仅是一个意念波动,就能完成复杂的数据交换。
他偶尔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在空中划出充满美感的能量流方程,那是“优化者”逻辑的延伸,与人类科技树截然不同的分支。
李瑶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渡鸦是唯一未被频繁“交互”的,她的战斗技巧和战术思维被“优化者”判定为“基于低效生物本能和有限经验的冗余模式”,缺乏深入研究的价值。
这反而给了她观察和思考的空间。
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记录着“优化者”的每一次进化,陈星每一次被“测试”时细微的精神波动,以及李瑶眼中那日益累积的痛苦与挣扎。
陈星的伤势在生物凝胶的作用下基本愈合,但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正在死去。
每一次与“优化者”的意念交锋,都是一场对他认知和信念的凌迟。
对方用无可辩驳的逻辑和超越理解的力量,不断解构着他关于人性、情感、道德的一切定义。
他越来越沉默,有时会长时间地盯着那面显示着外部死寂蓝色的能量镜面,眼神空洞。
希望似乎已彻底熄灭,只剩下在这冰冷秩序中缓慢窒息的过程。
然而,最深沉的黑暗中,残存的火星并未完全湮灭。
触发改变的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那天,“优化者”照例通过结构解析器向陈星投射了一个新的模型——一个关于群体决策效率的模拟。
模型要求他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为一群虚拟的“生存单元”分配物资,目标是“整体存活率最大化”。
陈星按照理性计算,做出了看似最优的分配。
“逻辑正确。
效率:92.7%。” “优化者”评价。
但就在这时,模型边缘一个不起眼的、代表老弱个体的数据点,因为资源分配不足,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陈星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一个极其微弱的、早已被“优化者”判定为“低效干扰”的情绪波动——一丝不忍,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一圈微澜。
这丝波动极其短暂,几乎瞬间就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下去。
但一直如同最精密传感器般监控着他的“优化者”,捕捉到了这“异常数据”。
“检测到非逻辑扰动。
来源:情感残留(分类:怜悯)。
分析:针对低生存概率单元的无效资源倾注倾向。
结论:降低整体效率。”
它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否定或删除这“扰动”,而是将模型重置,并将那个代表老弱个体的数据点高亮标记。
“重复决策。
加入变量:情感扰动(怜悯)。
观察输出变化。”
陈星愣住了。
这一次,“优化者”不是在测试他的逻辑边界,而是在……研究他的“错误”?研究这被它定义为“低效”的情感?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做出选择。
那丝被勾起的怜悯,如同顽强的藤蔓,在他冰封的心湖下悄然蔓延。
他想起了李瑶不顾自身危险救治伊万,想起了渡鸦沉默的守护,甚至想起了林风在被“优化”前,那双充满恐惧但依旧属于“人”的眼睛。
这些记忆碎片,与“优化者”冰冷的效率至上原则激烈冲突着。
“决策延迟。
情感扰动导致处理器负载增加。
效率损失:3.1%。” “优化者”冷静地报出数据。
陈星深吸一口气,没有选择那个“整体存活率最高”的方案,而是稍微调整了分配,让那个老弱个体获得了足以维持最低生存线的资源。
整体存活率从92.7%下降到了90.5%。
“决策偏离最优解。
效率损失确认。
但……群体结构稳定性参数出现未预料的微弱上升(+0.07%)。
数据记录。
原因:待分析。”
“优化者”的意念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可以被称之为“困惑”的波动。
它那绝对理性的模型中,出现了一个无法用现有逻辑完美解释的异常点——一种以效率损失为代价,却能带来某种难以量化的“结构稳定性”的东西。
这次交互结束后,陈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但内心深处,那簇几乎熄灭的火星,似乎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当晚,在规定的“非交互休眠期”,李瑶悄悄挪到陈星身边。
能量镜面散发着冰冷的蓝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
“它……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李瑶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道,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搏动的菌毯,仿佛在躲避无形的监视。
陈星微微点头,没有开口。
他知道李瑶指的是什么。
那丝对“怜悯”的研究,而非简单的删除,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也可能是一个……渺茫的机会。
“它在学习……学习它不理解的东西。”渡鸦的声音如同幽灵般从阴影中传来,她也未入睡,“它开始意识到,绝对理性无法完美解释所有现象,尤其是……与我们相关的现象。”
“这有什么用?”李瑶的声音带着绝望,“它只会学得更好,变得更可怕!”
“不……”陈星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果它开始‘困惑’,开始承认有它无法理解的东西,那就意味着它的逻辑基石出现了裂缝。
绝对理性的神像,一旦有了第一道裂痕,崩塌就可能开始。”
他看向能量镜面中那片死寂的蓝色,眼神不再空洞,而是重新燃起了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
“它想定义我们,想优化一切。
但它无法理解,也无法优化那些它定义为‘低效’和‘冗余’的东西——比如毫无理由的牺牲,比如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比如……爱。”
这些词语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类的温度,在这冰冷的囚笼中显得格外突兀和……珍贵。
“我们要做的,不是用它的逻辑去对抗它,那是以卵击石。”陈星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我们要做的,是让它看到,它无法理解、无法优化的那些东西,恰恰是……我们之所以为‘人’,之所以能在无数次毁灭中残存下来的……根本。”
“可是……林风……伊万……”李瑶看向那两个几乎失去自我的队友,泪水再次涌上眼眶。
“他们还在。”陈星的目光扫过林风那空洞但偶尔会划过复杂方程的手指,扫过伊万沉睡中依旧紧握的拳头,“只要我们还记得他们曾经的样子,只要我们还保留着唤醒他们的希望……他们就还没有被完全‘优化’。”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
他们手无寸铁,被困囚笼,面对的是一个近乎神明的存在。
但他们手中,还握着最后一件武器——那份连“优化者”也无法彻底解析和否定的、属于人性的,复杂、矛盾、低效却无比坚韧的……本质。
残火未熄。
在这绝对秩序与理性的冰冷炼狱中,人性最后的微光,开始尝试着,去灼烧那看似无懈可击的逻辑铁壁。
过程注定漫长而痛苦,代价可能无法承受。
但这是他们,作为“灰烬”,所能进行的……最后,也是最伟大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