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用那尖细的嗓音懒洋洋地说道:“哀家就不看了,你们念给哀家听吧。”
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将自己与皇帝等同的、居高临下的姿态。
“是。”沈十不敢怠慢,立刻展开密报,开始诵读。他先从一些无关紧要的民生、吏治说起,语速平稳,吐字清晰。王振闭着眼,仿佛已经睡去。
直到一个词的出现。
“……北方,瓦剌依旧不靖。”沈十的声音微微一沉,“大同总兵石亨上月密奏,也先部族屡犯边境,烧杀抢掠。上月十五,我军右参将吴浩于猫儿庄迎敌,兵败战死。二十日,总督宋瑛、总兵官朱冕、左参将石亨合兵于阳和,再败,宋、朱二将当场阵亡,全军覆没,石亨单骑逃回……”
“瓦剌”二字,如同一根钢针,精准地刺入了王振看似平静的神经。他捻动念珠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忧虑,只有一丝冰冷的、如同看着棋盘上按预定轨迹移动的棋子般的、漠然的精光。
他恨瓦剌吗?或许。但他更需要瓦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龙椅上那位年轻的天子,是何等渴望建立超越祖辈的“不世之功” 。而北方的战事,便是他为这位皇帝精心准备的、用以点燃其雄心壮志的最好燃料。这些败报,这些阵亡的将领,在他眼中,不过是这场宏大政治博弈中,必须被牺牲掉的、无足轻重的棋子。他需要的,不是胜利,而是危机。一场足够大的、足以让他挟持着皇帝的雄心与恐惧,将整个朝堂的军事力量都牢牢攥在自己手中的巨大危机 。
阳和之败,很好。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
他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不易察觉地握紧了。那不是爱国者的愤怒,那是一个阴谋家,对自己计划进展顺利而感到的、难以抑制的兴奋与不耐 。
“……此外,”沈十的声音将王振从对北方的算计中拉了回来,“南直隶苏州府,近来有些异动。据报,官营织造局与军器局,近两月内,陆续有数十名技艺精湛的匠户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地方官府查无头绪,只当是寻常的逃役。”
王振的眉头,第一次,真正地皱了起来。
“匠户”,在这个庞大的帝国机器中,并非自由民。他们如同土地、矿藏一样,是国家的财产,是一种被严格登记在册、世代相传、不得随意流动的战略资源 。数十名顶级工匠的失踪,这绝非小事。
沈十没有停顿,继续念道:“与此同时,苏州府下辖南翔镇,当地大族方家,近日于镇外河畔,建成一处奇观。乃是四架巨型水车并排而立,以水力驱动机括,日夜不休。其声势之浩大,前所未闻。据查,方家近期并未向官府申领过任何官匠……”
话音未落,王振猛地坐直了身体。
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开,一道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寒光,死死地钉在了沈十的脸上。整个殿宇的温度,仿佛都在这一瞬间,下降了数度。
高远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触动了主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王振的反应,远超出了高远和沈十的预料。那不是对“官商勾结”这种寻常腐败的愤怒,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领地被侵犯的猛兽般的警觉。
他感觉到了失控。
在这个帝国,一切都应该在掌控之中。人的流动,财富的聚集,技术的更迭,都必须被纳入朝廷的视野,置于皇权的绝对控制之下。而现在,在帝国最富庶的腹心之地,一个地方家族,在没有动用任何官方资源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展现出了一种超越时代、也超越了官府掌控的工程能力。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一个独立的、不受控制的“力量中心”正在悄然形成。它拥有雄厚的资本(方家的纺织生意),拥有顶尖的人才(那些失踪的官匠),如今,又拥有了先进的技术(那闻所未闻的水车阵)。这三者结合,便是一头足以挣脱皇权锁链的幼兽。今天,它可以造水车;明天,它就能造兵器;后天,它想造什么?
对于王振这样一个权力欲与不安全感都达到了极致的偏执狂而言,这绝不仅仅是一桩地方上的奇闻异事。这是一种挑战,一种对中央集权最根本逻辑的潜在挑战。这是一个“国中之国”的雏形 。
“等一下。”王振的声音,冷得像冰,“调查一下方家。”
他从软榻上站起身,缓缓踱到那面巨大的波斯水晶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身着蟒袍、面色苍白的自己。
“我怀疑,就是方家掳掠了那些官匠。”他的声音,通过镜子的反射,显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否则,他们哪来的本事,造出那样的水车阵?”
他转过身,目光在高远和沈十的脸上一一扫过,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两把即将出鞘的刀。
“高远,沈十。”
“属下在。”两人同时应声,声音中充满了肃杀之气。
“你们二人,亲自去一趟江南。”王振的命令,冰冷而精准,如同外科手术刀,“找到源头,找到那个工匠。如果有什么图纸,我要它。如果这背后有一个头脑,我要知道,这个头脑属于谁。”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去吧。”
当高远与沈十的身影消失在王振府邸那厚重的朱门之后,京城的喧嚣仿佛才重新向他们涌来。然而,他们身上的那股源自殿宇深处的阴冷,却并未因此消散分毫,反而与外界的烟火气息格格不入,在他们周身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们没有返回各自的住处,而是径直穿过坊巷,走向了皇城之西,一处地图上没有标注、寻常百姓甚至连名字都不敢提起的所在——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 。
这里,是帝国的暗面,是皇权最锋利的獠牙。没有寻常衙门口的石狮与牌坊,只有两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和门前终年不见阳光的、被无数双皂靴踩得光滑发亮的青石板。空气中,似乎永远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与霉味,即便是正午的阳光,照在这里,也仿佛失去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