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的纸张,铺满了未央宫的废墟。
每一张纸上,都记录着冰冷的数字。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尸骨如山。
荀彧的世界,已经在这片纸张构成的坟场里,彻底崩塌。
李峥没有再看他。
这位汉末最后的大儒,已经完成了他作为旧时代殉道者的历史使命。
李峥的目光,越过那具如同石化般的躯体,落在了同样脸色惨白,眼中充满了恐惧与茫然的年轻天子身上。
他脸上的冰冷与锐利,在这一刻,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鼓励的平静。
他的声音,不再像审判的利剑,而像一个师长,在引导迷途的学生。
“现在。”
李峥向刘协走近一步。
整个场地的焦点,都从那个崩溃的士人领袖,转移到这两位新旧时代的最终代表身上。
“我们可以谈谈,如何结束这一切。”
“如何,开创一个能让‘王二狗’们,真真正正活下去的新时代了。”
刘协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脚下踩到冕服的下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以为,在彻底击溃了荀彧的精神防线后,李峥终于要对他这个最后的皇帝,提出条件了。
是要他效仿前朝,禅让帝位?
还是要像曹操一样,将他供奉在深宫,当一个永世不得出宫门的傀儡?
对未知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
“你……你想让朕做什么?”
他的问题,依旧停留在“朕”这个身份上,无法想象自己未来的命运。
李峥摇了摇头。
“我不是要你做什么。”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
“而是想告诉你,你可以成为什么。”
刘协愣住了。
成为什么?
他除了是天子,还能是什么?
李峥看着他那双茫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个足以颠覆他四百年家族史的全新概念。
“你可以成为,中华共和国的第一位,荣誉公民。”
“荣誉公民?”
刘协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满是困惑。
他身后的赵温等老臣,也是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
李峥没有让他们猜测太久。
他开始详细地解释。
“作为共和国的荣誉公民,首先,你,刘协先生,以及你所有家人的生命安全,将得到共和国法律的最高保障。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对你们进行伤害。”
“其次,你们将获得一处位于长安城内的府邸,以及足以让你们过上优渥生活的年金。你们所有的私人财产,都将受到保护。”
“最重要的一点。”
李峥的目光,变得格外郑重。
“你将享有,一个共和国普通公民所拥有的一切自由。”
“行动的自由。”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刘协的心上!
自由?
他这一生,何曾有过自由?
从他记事起,他就在董卓的阴影下生活,在李傕、郭汜的刀光剑影中辗转,最后,落入曹操那张名为“匡扶汉室”的无形大网里。
皇宫,是他的牢笼。
天子,是他的枷锁。
他一生,都是囚徒。
现在,这个推翻了他整个王朝的男人,却告诉他,要给他自由?
刘协的嘴唇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峥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道。
“我甚至鼓励你,去我们治下的任何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你可以去冀州的工厂,看看那些曾经的流民,是如何用双手,制造出你们从未见过的铁器和农具。”
“你可以去豫州的农村,看看那些分到土地的‘王二狗’们,脸上挂着的是何等满足的笑容。”
“你甚至可以去我们的学堂,听一听那些蒙童,在朗诵‘天下为公’时,是何等清脆响亮的声音。”
李... ...峥的目光,温和而又深远。
“刘协先生,你将不再是那个被供奉在神坛上,与世隔绝的符号。”
“你将成为一个历史的见证者。”
“亲眼去见证,一个没有皇帝的世界,是如何运转的。一个属于万民的时代,是如何开启的。”
“去看,去听,去感受。然后,你可以将你看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评说。”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刘协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去看世界。”
而不是“软禁于深宫”。
这不是一个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施舍。
这是一个平等的,甚至带着期许的邀请。
他想起了史书上,那些末代君王的下场。
被毒杀,被勒死,被囚禁于方寸之地,在屈辱与恐惧中,了此残生。
那是王朝更迭的铁律,是权力交替必然的血腥。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仅此而已。
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要打破这个铁律。
他不仅要终结“一家一姓”的循环。
他还要终结这个循环中,那延续了数千年的,野蛮而残忍的逻辑。
这是一种何等强大,何等自信的胸怀!
一种超越了这个时代所有王侯将相的,真正的政治远见!
“仁至义尽……”
光禄勋赵温,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口中喃喃自语。
他看着李峥的眼神,不再是敌视,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震撼与敬畏。
刘协的眼眶,红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屈辱。
而是因为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被当成一个“人”来尊重的,巨大的冲击。
一行清泪,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滴落在那身沉重而华丽的龙袍上。
那泪水,洗刷掉的,是他作为末代天子的悲哀。
那泪水,浸润出的,却是他作为一个叫“刘协”的人,对未来的第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缓缓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
但这个动作,已经代表了一切。
一个延续了四百年的庞大帝国,在这一刻,以一种最和平,也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看到刘协默许,李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知道,最艰难的一步,已经完成。
剩下的,便是将这一切,以最庄重,最名正言顺的方式,昭告天下。
他转过身,看向一直侍立在旁,同样被眼前这一幕深深震撼的陈宫与沮授。
“此事,关乎国体,必须名正言顺。”
李峥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果决。
“请两位,与尚在此地的汉室旧臣们一起。”
他的目光,扫过荀彧,扫过赵温,扫过那些或跪或立,神情复杂的老臣。
“共同草拟一份……退位诏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