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战没有被押回京师。
朱祁钰的一道敕令,让所有期待着在京城午门观刑的百姓和官员都感到意外。
皇帝的决定,简单而直接。
血债,必须在血染之地,用血来偿。
一辆特制的、由精钢打造的囚车,载着被铁链穿透了琵琶骨的龙战,从天津卫出发,沿着海岸线,缓缓南下。
他将要去“巡视”他曾经的“王国”。
囚车所到之处,是那些曾被他麾下海盗屠戮最惨烈的州县。
消息传开,沿海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们挤在官道的两侧,看着囚车里那个曾经让他们闻风丧胆的东海之王,如今如同丧家之犬般萎靡不振,眼中迸发出刻骨的仇恨。
愤怒的百姓,用石块、用烂泥、用最污秽的言语,疯狂地发泄着他们的怒火。
龙战从最初的咆哮怒骂,到中途的麻木不仁,再到最后,当他看到一个抱着孩童牌位、哭得撕心裂肺的白发老妇时,那只独眼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恐惧。
他终于明白,皇帝要的,不是他的命。
而是要在他死前,将他所有的尊严、所有的威名,彻底碾碎,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究竟犯下了何等滔天的罪孽。
最终的审判地,设在了受灾最重的登州府。
城外,临时搭建起了一座巨大的高台。
高台之下,是数万名从沿海各处赶来的百姓,他们每个人的身后,都背负着血海深仇。
朱祁钰来了。
他没有乘坐御驾,没有打出仪仗,仅仅带着一队亲兵,骑马而来。他没有穿那身象征着九五之尊的龙袍,而是换上了一身玄黑色的、便于行动的劲装。
他亲自登上高台,面对着台下那数万双通红的眼睛。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朕,朱祁钰。”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今日,不称尊号,不以君临。朕,只以一个大明子民的身份,来此为我无辜惨死的同胞,主持公道。”
他转过身,指向被拖上高台、跪倒在地的龙战。
他从于谦手中,接过一卷长长的卷宗,亲自宣读。
“龙战,原名……盘踞东海三十七年,劫掠商船一千三百余艘,杀害无辜商旅、渔民,计一万一千余人……”
“正统十二年,袭山东文登县,屠三村,杀七百四十二人,其中,有襁褓之婴三十六……”
“景泰新朝,为报私仇,血洗沿海七县,杀我军民三千余……”
朱祁钰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冷静,克制。
但他念出的每一个字,每一条罪状,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台下,压抑的哭声,渐渐连成一片。
当最后一条罪状宣读完毕,朱祁yu合上卷宗,看向龙战。
“龙战,你可知罪?”
龙战抬起头,乱发之下,那只独眼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他知道,自己输得不冤。
他输给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
在行刑之前,一顶封闭的军帐内,朱祁钰见了龙战最后一面。
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
朱祁钰将一支从战利品中缴获的、工艺精良的火铳,扔在了龙战的面前。
“这是什么?”
龙战看着那支造型奇特的火铳,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夜枭般的、癫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你缴获了这个!”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有的伪装和恐惧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报复性的快意。
“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打败了我,这片海就是你的了?”
他抬起头,独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
“告诉你,大明的皇帝!这东西,叫‘火绳枪’!是我为复仇,特意从南洋一群自称‘佛郎机人’的红毛鬼手里,高价买来的!”
“他们告诉我,他们的国王,拥有一支无敌的舰队!他们的船,比你那黑漆漆的铁壳子更坚固,他们管那叫‘海上堡垒’!”
龙战的笑声愈发疯狂,带着一种临死前的诅咒。
“我本来……是想用他们的船,来为你,为你的京师,陪葬的!可惜啊……可惜,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他们会来的……他们一定会来的!为了香料,为了黄金,为了丝绸!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从世界的另一头扑过来!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龙战,不过是这片大海上,最小的一朵浪花罢了!哈哈哈哈……”
朱祁钰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当龙战被拖出军帐,押赴刑场时,朱祁钰捡起了那支冰冷的火绳枪。
他走出军帐,登上了海边的一处悬崖。
凌迟的惨叫声,百姓的欢呼声,都仿佛离他远去。
夕阳,将整片大海染成了血色。
他掂量着手中这支来自遥远西方的杀人利器,耳边回响着龙战那最后的、疯狂的诅咒。
东海的硝烟,已经散尽。
但一个更广阔,更危险,也更令人兴奋的时代,似乎已经在地平线的尽头,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朱祁钰的目光,穿过眼前这片已经臣服的大海,望向了更遥远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