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阙就那样坐在冰冢旁,背靠着冰冷的岩石,仿佛真的化成了一座没有生命的冰雕。风雪无情地覆盖着他,在他眼睫、发梢凝结出厚厚的冰霜,他却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栖梧的魂体被困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师尊的生命气息如同风中残烛,在那片死寂的虚无中一点点微弱下去。
仙体早已寒暑不侵,但此刻,离阙似乎彻底放弃了所有仙力的运转,任由凡俗的严寒侵蚀他的四肢百骸。
这是一种缓慢的、清醒的自我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十天。
璇玑子终究放心不下,顶着巨大的压力与恐惧,再次来到了凌墟峰顶。当他看到几乎被冰雪彻底掩埋、气息微弱得如同凡间垂死老叟的离阙时,吓得魂飞魄散!
“真人!”他惊呼着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想要拂去离阙身上的积雪,想要渡入仙力为他驱寒。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离阙的瞬间——
那双空洞的冰蓝色眼眸猛地转动,盯住了他!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情绪,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警告,仿佛被侵犯了领地的濒死凶兽。
“滚。”
一个字,从离阙冻得发紫的唇间逸出,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令人神魂战栗的寒意。
璇玑子的手僵在半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毫不怀疑,若是自己再敢上前一步,下一刻便会化为齑粉!
“真人…您不能这样…宗门还需要您,苍生…”璇玑子声音发颤,试图劝说。
“苍生?”离阙极其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冰蓝色的瞳孔中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那却不是波澜,而是最深沉的、化不开的厌恶与讥诮,“与我何干?”
他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却只牵动了冻僵的面部肌肉,形成一个怪异而可怖的表情。
“他死了。”他陈述着,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却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心碎,“你们的苍生…活了。”
“所以,滚。”
璇玑子看着他眼中那彻底泯灭的光,所有劝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了,眼前的离阙真人,道心或许未彻底崩毁,但那颗曾系着苍生的心,已经随着那座冰冢里的少年,一起死了,凉透了,再也捂不热了。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做成,只能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踉跄着离开了峰顶。他知道,他失去的不仅仅是那位惊才绝艳的师侄,恐怕连那位清冷如月却护佑四方的师尊,也一并失去了。
峰顶再次只剩下离阙一人,和那座孤零零的冰冢。
风雪似乎更大了。
离阙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时间冰冻而开始发青发紫、甚至有些坏死迹象的手。他慢慢地、极其困难地抬起一只手,伸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着。
然后,他张开嘴,伸出同样冰冷的舌尖,再次舔舐了一下指尖那早已干涸模糊的血迹和泥土。
仿佛那是什么琼浆玉露。
“难吃…”他极轻地嘟囔了一句,像是个挑剔的孩子,却又再次舔舐了一下,然后缓缓合上嘴,喉结艰难地滑动,仿佛真的将什么咽了下去。
冰蓝色的眼眸中,泛起一层朦胧的、病态的水光。
他开始出现新的幻觉。
不再是看到栖梧的身影,而是…感觉。
他忽然觉得心口很烫,仿佛那里被放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他茫然地低下头,扯开早已被冰雪浸透、冻得硬邦邦的前襟,露出冰冷的胸膛。皮肤完好无损,但那灼烧感却真实得可怕。
“是…那锁链…烫着你了…”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疼吗…师尊帮你…吹吹…”
他真的对着自己冰冷的胸膛,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吹着气,仿佛那里真有一个被烫伤的少年。
过了一会儿,他又猛地抱住自己的双臂,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冷…好冷…地底的寒煞…侵蚀你的魂了是不是?别怕…师尊抱着…就不冷了…”
他将自己蜷缩起来,紧紧抱住双臂,仿佛怀中真抱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用自己这具早已冰冷彻骨的躯体,徒劳地想要给予温暖。
时而说烫,时而说冷。
时而对着空气温柔低语,时而因为幻境中的“痛苦”而发出压抑的呻吟。
他的身体在真实的冰雪与虚幻的感官中备受煎熬,神识却清醒地沉沦在这自我构建的炼狱里,一遍遍体验着栖梧死前所能感受到的一切痛苦,并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安抚”、“承担”。
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万分之一。
就能让那个少年,在灰飞烟灭的最后一刻,少痛一点点。
栖梧的魂体看着他这般模样,痛到几乎要涣散。他疯狂地撞击着时空的壁垒,嘶吼着,哭泣着,却连一丝微风都无法掀起。
“师尊!不是这样的!不疼了!早就不疼了!你看看我!我在这里啊!”他徒劳地呐喊。
离阙自然是听不见的。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座冰冢,和冢中少年死后所有的痛苦。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的身体机能下降到了极限。仙力自主护体的本能几乎被他的意志强行压制到了最低。
冻伤开始在他脸上、手上留下青黑色的印记,嘴唇干裂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消失。
但他似乎毫不在意,甚至…有种诡异的满足感。
看,我也在痛了。
和你一样的痛。
是不是…就能离你近一点了?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再次看向那座小小的冰冢,空茫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极微弱的、扭曲的眷恋。
他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冻僵的身体,朝着冰冢的方向,又挪动了一寸。仿佛想要靠得更近,直到…彻底融为一体。
然后,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是昏迷,也不是沉睡。
只是一种彻底的、对外界的隔绝。
他将自己所有的神识,所有的感知,彻底封锁了起来,囚禁在了那个只有他和那个痛苦少年的虚幻世界里。
外界风雪依旧。
那座冰冢旁,一具看似失去生机的、覆盖着厚厚冰雪的躯体,一动不动。
唯有眉心深处,那一点微弱到极致、却疯狂燃烧着痛苦与妄念的神魂之火,表明着他还在“活着”。
以一种比死亡更绝望的方式。
栖梧的魂体终于不再挣扎,他缓缓飘到离阙身前,透明的“手”虚虚地抚摸着师尊那布满冰霜、伤痕累累的脸颊。
他看着师尊为了“感受”他的痛苦而自我折磨至斯,看着师尊将他无法安放的爱恨与悔恨,变成了一座囚禁自身的、永恒的疯癫囚笼。
原来最深的虐,不是恨,不是怨。
是明明深爱,却只能用最极端的方式,将对方留下的所有痛苦,一丝不苟地刻入自己的骨血神魂,同频共振,至死方休。
魂体发出最后一声无声的悲鸣,彻底消散在风雪中,被那股时空的吸力,猛地拽离了这片令他心魂俱碎的前世。
而现世,翡翠幽谷。
榻上,栖梧重伤的躯体,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一滴殷红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