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一缕无根的幽魂。意识从沉重的黑暗中挣扎出来,首先感受到的并非身体的剧痛,而是一种被剥离的虚无感。
他“看”到自己依旧躺在翡翠幽谷的榻上,师尊离阙苍白着脸,握着他的手,源源不断的本命仙源渡入他体内,维系着他那残破不堪的魔魂。
然后,一股无法抗拒的、来自时空裂缝深处的混沌吸力猛地攫住了他残存的意识!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从现世的躯壳中硬生生扯出,投入一片光怪陆离、破碎不堪的时光乱流之中!
天旋地转,万象崩摧。
等他再次能“视物”时,发现自己正悬浮在一片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空间——玄天宗禁地,焚仙台。
正是他记忆中最惨烈的那一刻之后。
祭坛上,那毁灭性的金光正在缓缓消散,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与神魂烧灼后的可怕气味,令人作呕。巨大的上古禁阵停止了嗡鸣,只余下残留的恐怖能量波动,扭曲着空气。
高耸的祭坛顶端,那个身着玄天宗主祭袍的“离阙”依旧站在那里,手中托着的“九幽引魂珠”光芒黯淡下去。
他面无表情,冰蓝色的瞳孔映照着下方空荡荡的、只余下几缕焦黑痕迹与断裂锁链的阵眼,里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仿佛吞噬了所有光明。
下方空中悬浮的修士们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带着狂热与敬畏的欢呼:
“恭贺真人诛灭魔孽!”
“苍生得救!真人功德无量!”
“玄天宗万世永昌!”
声音汇成喧嚣的浪潮,冲刷着死寂的祭坛。
栖梧(魂体)试图冲向祭坛顶端,他想看看,想问问,为什么!可他如同一个透明的幻影,直接从那些欢呼的修士身体中穿过,无法触碰,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祭坛顶端的离阙,对下方的欢呼充耳不闻。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托着引魂珠的手。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他转身,目光空洞地扫过下方的人群,扫过那空无一物的阵眼,最后投向遥远的天际。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是死寂的,是空的,仿佛随着那阵眼中灰飞烟灭的少年,一并被掏空了所有。
他迈步,走下祭坛。脚步看似平稳,一步步踩在冰冷的玉石台阶上,发出清晰的、孤独的回响。
没有人注意到,他垂在宽大道袍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更没有看到,一丝鲜红,正从他紧抿的唇角不断渗出,滑过下颌,滴落在他素白如雪的前襟上,晕开一朵又一朵凄艳绝望的血梅。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穿越了欢呼的人群,如同穿越一片无声的荒漠。那些欢呼声在他耳中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墙,模糊而遥远。
栖梧的魂体跟随着他,心如刀绞。他想替那个自己问一句“为什么”,更想替此刻的师尊擦去那刺目的血迹。
离阙没有回宗主大殿,而是径直走向了后山禁地——他清修的凌墟峰。
峰顶冰洞,寒气彻骨,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踏入洞府的瞬间,他周身那强撑的、如同冰封般的平静瞬间崩塌!
“噗——!”
一大口压抑已久的、带着内脏碎块的暗金色血液猛地喷涌而出,溅落在晶莹的冰面上,触目惊心!
他踉跄着扶住冰壁,身体剧烈地颤抖,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染红了他素白的衣襟和冰冷的墙面。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此刻痛苦地佝偻下去,仿佛承受着无法想象的重量。
“呃…”他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指甲在坚逾精钢的冰壁上硬生生抠出深刻的划痕!
碎了。
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不是道心,是比道心更深处的东西。在他亲手启动阵法,看着那双眼睛里的光彻底扭曲成恨意、看着那身影化为飞灰的瞬间,就随着那句“为我成魔”的诅咒,一起碎成了齑粉。
洞府内死寂无声,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血液滴落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直起身,用洁净的袖口,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擦去唇边和冰壁上的血迹。动作仔细得近乎偏执,仿佛想抹去一切痕迹。
然后,他走到了冰洞深处,那里简单地陈列着一方寒玉床,一个蒲团,再无他物。
他的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寒玉床上,仿佛那里还应该有一个赖床的、会嘟囔着“师尊好冷”然后偷偷把冰凉手脚塞进他怀里的少年。
幻觉出现了。
他好像看到栖梧盘腿坐在蒲团上,托着腮,笑得没心没肺:“师尊,今天的道经好难啊,弟子看不懂~”
离阙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揉一揉那头墨发。
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片虚影,只触碰到冰冷的空气。
他猛地僵住,冰蓝色的瞳孔剧烈收缩,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指尖,又看看那空无一物的蒲团。
“…栖梧?”他极轻地、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无人回应。
只有洞外呼啸而过的、冰冷彻骨的罡风。
离阙怔怔地站在那里,看了那蒲团很久很久。久到仿佛成了一尊冰雕。
然后,他缓缓转身,走到了洞府一角。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玉匣。他打开玉匣,里面零零散散放着一些东西:
一支普通的青玉发簪(是栖梧及冠时,他亲手刻了符文赠予的)、几枚颜色鲜亮的异域灵石(是栖梧外出游历回来,献宝似的带给他的)、甚至还有半块吃剩的、已经干硬发黑的桂花糕(是栖梧偷偷藏起来,想留着晚上吃,却被他发现训斥不懂规矩)…
他一件件地拿出来,放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指尖拂过那支发簪时,他甚至无意识地模仿着当年为少年束发时的动作,那么轻,那么柔。
栖梧的魂体在一旁看着,痛得无法呼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尊,这样…破碎又小心翼翼的师尊。
“师尊…”魂体无声地呐喊,却只有冰冷的空气流动。
接下来的日子,离阙变得愈发不正常。
他依旧处理宗门事务,依旧清冷寡言,但所有人都察觉到了真人的变化。
他变得更加冰冷,更加沉默,有时听着长老汇报,目光会突然放空,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有时又会突然问一句毫无关联的话:“今日…可有人去过凌墟峰后崖?”(那是栖梧以前最喜欢偷偷跑去玩的地方。)
他频繁地前往焚仙台。
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那空荡荡的祭坛中央,一站就是一天一夜。罡风吹动他雪白的发丝和道袍,他仿佛要化作风的一部分。有时,他会缓缓蹲下身,指尖一点点抚过阵眼中心那被烈焰灼烧出的、模糊不清的痕迹。
栖梧的魂体跟着他,看到他蹲在那里,肩膀微微颤抖,听到他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低语:
“冷吗…”
“很疼吧…”
“对不起…”
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承载着滔天的悔恨与绝望。
再后来,他开始出现严重的幻觉。
会在深夜的冰洞里,对着空气说话。
“今日的剑法,尚有进益。”他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微微颔首,仿佛那里真有一个练剑归来的少年。
“贪凉,易生心魔。”他会忽然对着身旁的空地蹙眉,语气带着一丝不赞同,仿佛那里真有一个试图偷喝冰酿的徒弟。
甚至有一次,璇玑子前来拜见,商议要事。离阙听着听着,忽然侧过头,对着身旁的空位淡淡说了一句:“栖梧,给道长看茶。”
璇玑子瞬间僵住,看着那空荡荡的位置,又看看真人那双并无焦距、仿佛透过他在看别人的冰蓝色眼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真…真人?”璇玑子声音发颤。
离阙似乎被他的声音惊醒,眼神恢复了一瞬的清明,但很快又变得空洞。他摆了摆手,声音疲惫:“无事…你且退下。”
璇玑子不敢多言,几乎是仓皇退走。
洞府内再次只剩下离阙一人,和他幻想中的少年。
他慢慢走到寒玉床边,和衣躺下,面向外侧,仿佛习惯性地给里面留出位置。他伸出手,轻轻搭在冰冷的玉床上,仿佛在拍抚着谁。
“睡吧。”他低声说,声音是栖梧从未听过的温柔,却让人心碎得一塌糊涂。
“师尊在这里。”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虚幻的、满足的弧度,仿佛那个恨他入骨、被他亲手化为飞灰的少年,真的正睡在他的身旁。
栖梧的魂体跪在床边,透明的手徒劳地想要抚摸师尊消瘦的脸颊,想要告诉他,别这样,别再折磨自己了…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曾经清冷如月、高不可攀的凌墟仙尊,在无尽的悔恨与思念中,一步步走向彻底的疯癫与绝望。
时空的乱流似乎还在周围隐隐波动,将他困在这片前世的噩梦中,无法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