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清觉得自己快要分裂了。
一边是根植于骨髓的、对医学严谨与正统的信仰,让她对小泉那些“泥巴裹身”、“丑拳泄气”的疗法本能地排斥,视其为荒诞不经的胡闹;另一边,却是铁一般的事实——那个走火入魔的刘镖头,确实一天天好了起来,而且不是那种回光返照式的好转,是气血真正趋于平稳,眼神恢复清明的实质性康复。
这让她坐立难安。如果说“壮汉怀胎”还可以用“心理暗示”、“巧合”来解释,那水银中毒和走火入魔呢?这都是实打实的、凶险万分的重症!难道……难道那野小子的歪理邪说背后,真藏着什么她尚未理解的玄机?
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不甘与一丝被颠覆认知的恐慌,驱使着苏婉清再次来到了码头区,再次隐没在人群中,成为了小泉铺子外一个沉默的观察者。这一次,她看得更加仔细,不再仅仅是评判,而是试图去“理解”。
她看到刘镖头准时到来,虽然脸上依旧带着些许窘迫,但眼神已然坚定。她看到他和阿蛮并排站开,在小泉(今天小泉偷懒,坐在椅子上翘着脚指挥)的口令下,开始那套令人不忍直视的“泄气拳”。
起初,苏婉清还是忍不住蹙眉,那动作实在太过丑陋,毫无美感可言,与她所知的任何养生导引术都大相径庭。她甚至下意识地别开目光,感觉多看一秒都是对自身审美和医道素养的玷污。
但,当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抛开对形式的偏见,专注于观察刘镖头动作的细节和呼吸节奏时,一些微妙的东西开始浮现。
她发现,那些看似滑稽的、如同抽搐般的四肢抖动,似乎……隐隐对应着人体几条次要的、常被忽略的经络走向?那些扭曲的、仿佛要甩掉身上跳蚤的转身动作,是不是在活动一些平时极难锻炼到的关节和深层肌肉群?
更让她心头微动的是那配合动作的呼吸!
“哼——” 声音短促而沉实,往往配合着向下用力的动作,像是要将浊气从脚底逼出。
“哈——” 声音洪亮而悠长,常常伴随着双臂展开,仿佛在吸纳天地清气。
“噗——嗤——” 这两种声音更是古怪,像是在模仿……漏气?但仔细感受那节奏,似乎又暗合了某种急促与舒缓交替的吐纳原理,旨在打破原有混乱的呼吸惯性!
这……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其粗陋、但内核却指向明确的“导引吐纳”之法吗?!只是它的表现形式被刻意夸张、甚至丑化了!目的是为了更强烈地刺激患者的感知,打破其体内已成定势的“乱气”循环!
苏婉清被自己这个发现惊住了。她所学过的导引术,无不讲究姿势优雅,呼吸绵长,意在润物细无声地调理气机。而小泉这“泄气拳”,简直就是反其道而行之,用最猛烈、最直接、甚至最难看的方式,进行一种“暴力拆迁”式的气机疏导!
“难道……他并非不懂,而是太懂?懂得以毒攻毒,用极致的外在形式,去冲击极致的内在混乱?”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苏婉清的脑海,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看着刘镖头在练习中,从一开始的僵硬、羞愤,到后来的逐渐放开,甚至脸上露出了某种……舒畅的神情?他体内的那股狂躁气息,似乎真的随着这些丑动作和怪声音,被一点点地“泄”掉了!
就在这时,铺子里的小泉似乎注意到了街对面这个“熟客”。他眯着眼看了苏婉清(虽然她乔装了,但那清冷的气质和专注的眼神实在太有辨识度)一会儿,突然咧嘴一笑,对着正在努力“泄气”的刘镖头和阿蛮喊道:
“喂!你俩动作再大点!表情再痛苦点!对!就像……就像憋了三天拉不出屎终于找到茅房那样!把那股子劲儿全给我使出来!让对面那位‘大婶’好好看看,咱们这‘泄气拳’的精髓!”
“噗——!” 苏婉清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大……大婶?!她气得浑身发抖,这个粗鄙不堪的野小子!她恨不得立刻冲过去用银针把他那张破嘴缝上!
阿蛮倒是实诚,一听小泉的指令,立刻龇牙咧嘴,表情扭曲得像吃了十斤黄连,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旁边看热闹的摊贩的箩筐踢飞。
刘镖头也被带偏了,跟着一起面目狰狞,哼哼哈嘿,那场面,简直没法看!
鹦鹉站在屋檐下,用翅膀捂着眼睛(模仿人的动作),发出不忍直视的哀鸣:“没眼看啦!嘎!丑出天际啦!对面大婶要气死啦!”
苏婉清胸口剧烈起伏,她狠狠瞪了小泉一眼,转身就走。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不是被气死,就是会忍不住冲上去跟他理论,那才真是有失身份!
然而,愤然离去的苏婉清没有发现,在她转身的瞬间,小泉看着她气冲冲的背影,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慢慢收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和……一丝期待?
“嘿,这死要面子的小丫头,看来是看出点门道了?就是脸皮太薄,经不起逗。” 小泉摸着下巴,低声嘀咕,“不过,能让她那装满圣贤书的脑袋开始想这些‘歪门邪道’,也算是个进步吧?”
他转过头,看着还在那里卖力“泄气”、表情一个比一个痛苦的阿蛮和刘镖头,无奈地摇了摇头:
“行了行了!收功!再练下去,不是你们泄气,是路人要笑断气了!”
苏婉清走在回府的路上,心情复杂难言。愤怒之余,小泉那套“泄气拳”的动作和呼吸节奏,却如同烙印般,在她脑中反复回放。那些丑陋动作背后隐约可见的经络走向,那些怪异呼吸中暗藏的吐纳原理,不断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
“或许……医道之广,并非只有圣贤书中所载的那一条路?”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悄然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她对小泉的观感,在极度的气愤与隐约的佩服之间,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