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死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像三片落叶，掉进了滚沸的油锅里。
整个湖心亭，连同亭外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那份由赵天明一手点燃的、混杂着激昂、期待与火药味的气氛，瞬间凝固。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游客们脸上的狂热与骚动僵住了。
赵天明身后那群趾高气扬的徒弟们，脸上的优越感也变成了错愕。
就连林晚晴那颗提到了嗓子眼的心，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停跳了一拍。
赵天明慷慨激昂、堵上了一生道途的挑战宣言，还在空气中回荡，余音未散。他摆好了宗师的架子，准备迎接对方的或是雷霆震怒，或是色厉内荏。
他预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对方的回应，会是这三个字。
不是回应。
是评价。
像是在评价一只扰人清梦的夏蝉。
赵天明那张因气势提聚而显得红光满面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先是转白，再由白转青。他那精心修剪过的山羊胡，都气得微微颤抖。
羞辱！
这是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羞辱！
他堂堂“江南第一相师”，摆下玄门最严酷的生死赌局，对方却嫌他……吵？
“你！”赵天明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当场背过去。他指着陈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陈玄没理他。
他只是从躺椅上坐直了身体，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像是耗费了巨大的体力，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懒散劲。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目光越过赵天明，看向他身后那些面面相觑的徒弟，又扫了扫周围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游客。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满脸焦急的林晚晴身上。
“老婆，”他开口了，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今天公园的游客，是不是比平时多？”
林晚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是……是多了不少。”
“人多，上厕所的就多。”陈玄一本正经地继续分析，“上厕所的人一多，公共厕所就容易脏。保洁阿姨们的工作量就大，太辛苦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林晚晴彻底懵了。周围的游客也听得云里雾里。
前一秒还是玄门斗法，道统之争，怎么下一秒就跳到了公园保洁阿姨的辛劳问题上？这话题的跳跃幅度，比从公园东门直接蹦到西门还大。
只有赵天明，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看着陈玄那张睡不醒的脸，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陈玄终于把目光重新投向了赵天明，他上下打量着对方，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实用性。
“你刚才说什么？要跟我比试？”陈玄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赵天明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以为对方终于要认真对待了。他挺直胸膛，冷哼一声：“没错！就比相术！输的人，金盆洗手，永世退出玄学界！”
他刻意加重了“永世退出”四个字，试图重新夺回场面的主动权。
“哦。”陈玄应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
赵天明心中一紧：“怎么，你怕了？”
“不是。”陈玄的回答简单直接，“没兴趣。”
“你！”
“我对你退不退出玄学界，一点兴趣都没有。”陈玄打断了他即将爆发的怒吼，慢悠悠地说道，“你就是今天原地飞升，都跟我没关系。你的赌注，太无聊了。”
无聊？
赵天明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急速飙升。他引以为傲的、堵上了一生清誉的赌局，在对方眼里，竟然只是“无聊”？
人群也炸开了锅。
“我没听错吧？陈大师说没兴趣？”
“太狂了！这可是江南第一相师啊！”
“这才是大师风范！根本不屑于这种名利之争！”
林晚晴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她生怕陈玄下一句就是“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们自便”，那可就真的无法收场了。
然而，陈玄并没有。
他看着赵天明那张已经涨成猪肝色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个类似于“感兴趣”的表情。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拖长了语调，“比一比，倒也不是不行。毕竟你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还打扰我睡觉，总得给点精神损失费。”
赵天明眼神一凝，冷笑道：“好！你想要什么赌注，尽管开口！钱？法器？我赵某都奉陪到底！”
他自信满满，在他看来，对方无非是想借机敲诈一笔。他赵天明纵横江南数十年，最不缺的就是钱。
“钱？”陈玄嗤笑一声，摇了摇手指，“俗气。”
他顿了顿，在所有人，包括赵天明和林晚晴的紧张注视下，终于公布了自己的条件。
“这样吧，”陈玄指了指公园大门的方向，语气平淡却清晰地传遍了全场，“谁输了，谁就负责把我们玄学公园里，所有的公共厕所，从一号到八号，加上后山刚建的那两个，一共十个，免费承包一年的卫生。”
“……”
“…………”
“………………”
死寂。
比刚才陈玄说“吵死了”时更加彻底的，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凝固了，风停了，连湖里的鱼儿似乎都停止了游动。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表情凝固在脸上，像是一群被集体施了定身术的雕像。
他们的大脑，正在努力处理刚刚接收到的那句话。
承包……公共厕所？
一年的……卫生？
林晚晴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她看着陈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荒诞，但更多的，是一种想笑又不敢笑的、近乎扭曲的表情。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陈玄的脑回路跟正常人不一样！
这哪里是赌局？这分明是招聘！免费招聘一整年的厕所保洁员！
人群在经历了长达十几秒的呆滞后，终于有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笑声像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压抑的、低低的窃笑声，如同雨后的春笋，从人群的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很快，窃笑变成了哄堂大笑，整个湖心亭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哈哈哈哈！承包厕所！亏他想得出来！”
“绝了！这比退出玄学界狠多了！杀人诛心啊！”
“江南第一相师……要去扫厕所？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笑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赵天明的耳朵里，扎进了他的自尊心。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那张涨红的脸，此刻已经变成了酱紫色。他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把他那身“第一相师”的华丽外衣，刮得一丝不剩。
他想发火，想怒吼，想把眼前这个可恶的年轻人撕成碎片。
可他不能。
对方已经应战了。
他如果拒绝这个赌注，就等于承认自己不敢比，承认自己怕了。那他今天带着徒弟，浩浩荡荡地前来挑战，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赵天明的名声，将比扫厕所还要臭不可闻。
可如果……如果他接受……
一想到自己，堂堂江南相术宗师，要去刷马桶，通下水道，他眼前就是一阵发黑，双腿发软。
进亦是悬崖，退亦是深渊。
陈玄看着他那副精彩纷呈的脸色，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
“怎么？不敢？”他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不敢就算了，别耽误我做生意。小笔，送客。”
话音刚落，那张红木书桌上，原本静置的毛笔，微微动了一下。
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悄然锁定了赵天明。
赵天明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他能感觉到，那股气息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让他心惊肉跳的本质。他这才想起刚才那手“神笔书方”的诡异手段。
他死死地盯着陈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今天，他要么把对方踩在脚下，要么，就得去跟马桶打交道。
“好！”
一个字，几乎是从赵天明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陈玄，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跟你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