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龙吟,并非从耳膜传入,而是直接在他的颅腔内响起。
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
像是从亘古的沉睡中苏醒,带着一丝慵懒的伸展,又像是一滴水珠滴入深潭,在苏正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金色的涟漪。
苏正的身体僵住了。
他站在自己略显杂乱的办公室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带,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舞蹈。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安静,平凡。
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聚焦在手中的那支钢笔上。
这支跟随他多年,见证了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合同工走到今天的英雄牌钢笔,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笔身依旧是那熟悉的黑色,但似乎比以往更加深沉,像一块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曜石。而笔身上那条盘踞的龙形纹路,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之前,那金色的龙纹虽然精致,却终究是死物,是镌刻在笔身上的装饰。
而现在,那金色仿佛活了过来。
它不再是固态的金属色,而是变成了一团流动的、内敛的光。光芒并不刺眼,反而温润如玉,沿着龙身的轮廓缓缓流淌,从龙爪到龙角,从龙须到龙尾,仿佛是龙的血脉在奔腾不息。光芒所过之处,每一片龙鳞的边缘都折射出细碎的、彩虹般的光晕,立体感十足,栩栩如生。
苏正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笔凑近眼前。
他能看到,那龙影的眼睛不再是两个死板的金点,而是变成了两颗微缩的、燃烧的星辰,其中似乎有风雷在涌动。它的身躯在笔身上微微起伏,那不是真正的移动,而是一种光影造成的错觉,却让他产生了一种它随时可能挣脱笔身束缚,化作真龙冲天而去的错觉。
就在他凝神观察的瞬间,那声龙吟,再次响起。
“昂——”
这一次,声音比刚才清晰了许多,还带着一丝轻微的震动。苏正感觉掌心一麻,一股温热的暖流从钢笔与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顺着他的手臂,涌入四肢百骸。这股暖流并不霸道,却带着一种沛然莫御的生机,冲刷着他连日来的疲惫。
他想起了“惠民新苑”里,那些低收入群体拿到新房钥匙时,脸上绽放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笑容。
他想起了那个小女孩,在崭新的滑梯上咯咯笑着,阳光洒满她的小脸,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他想起了刘大爷站在窗明几净的新家里,用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光滑墙壁时,那通红的眼眶。
原来如此。
苏正心中豁然开朗。
这支笔的力量,并不仅仅来源于惩戒罪恶所产生的“怨气”。当那些被扭曲的、被剥夺的东西被拨乱反正,当那些最朴素的愿望得以实现,当无数人的感激与喜悦汇聚成河,这股庞大的、纯粹的正面能量,同样会成为滋养它的养分。
如果说,惩罚贪官污吏,是为这支笔“除垢”。
那么,实现民生所盼,就是为这条龙“点睛”。
它不再仅仅是一件反向言出法随的“武器”,它正在蜕变,变成一件能够承载“愿望”的法器。苏正的批示,不仅仅是讽刺的诅咒,也开始真正带上了“祝愿”的力量。
“祝愿保障房‘坚不可摧’,让所有人都‘住’进去!”
他当时写下这句话时,心中充满了对孙国富等人的愤怒和讽刺。但在这份愤怒之下,更深层的,是他对那些无家可归者的同情,是他希望他们能真正住进好房子的真切愿望。
神笔,精准地捕捉到了这双重的意图。
它惩罚了作恶者,让他们住进了自己建造的“地狱”。
它也回应了祈愿者,为他们修复了被毁掉的“天堂”。
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苏正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的那份敬畏,又加深了几分。他感觉到,自己与这支笔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更为深刻的联系。它不再是一个冰冷的工具,更像是一个沉默的、拥有自己意志的伙伴。
他尝试着,将自己的意念集中在笔身上。
“嗡……”
笔身轻微地震动了一下,那条金色的龙影似乎有所感应,盘踞的身体舒展了几分,龙头微微昂起,两颗星辰般的龙目,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与苏正的意识对视。
在这一瞬间,苏正的脑海里涌入了无数纷杂的画面。
有孙国富在破屋里抱着一堆建材垃圾痛哭流涕的绝望。
有周福生戴着三层口罩,面对一池污水的崩溃。
也有那个咳血的工人,躺在医院干净的病床上,看着窗外的蓝天,长舒一口气的释然。
还有那个画滑梯的小女孩,在梦里都笑出了声。
这些画面,是因,也是果。是罪孽,也是救赎。它们如同无数条细密的丝线,最终都汇集到了这支笔上,编织成它此刻更加璀璨的光芒。
苏正收回心神,手心的暖流渐渐平息。他再次看向那支笔,发现笔身上的光华已经收敛了许多,重新变得温润内敛,只有那条龙影,依旧灵动异常,仿佛在笔身的方寸之间,拥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他将笔小心翼翼地插回上衣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温热。
这力量越来越强了。
苏正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清源县的夜景,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几分。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惩治了几个贪官那么简单。当一个巨大的民生毒瘤被切除,当公平和正义以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方式降临,它所带来的信心和希望,远比任何口号和文件都更加耀眼。
但他也明白,自己的路,才刚刚开始。
清源县的问题,盘根错节,远不止一个“惠民居”。教育、医疗、住房……这些之后,又会是什么?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时,桌上的红色电话机,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铃声。
这铃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苏正眉梢一挑。这是县委内部的加密专线,通常只有在传达重要指示或发生紧急情况时才会响起。他快步走回办公桌,拿起了听筒。
“喂,你好。”
“是苏正同志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而沉稳的声音,是县委书记周启年的秘书,小李。
“李秘书,是我。”
“周书记让你现在马上到他办公室来一趟。”小李的语气虽然依旧恭敬,但苏正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那是一种混杂着兴奋和郑重的复杂情绪。
“好的,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苏正没有丝毫迟疑。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又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的口袋,感受着那支笔坚实的存在。
周书记这么晚找他,而且是用加密电话,绝不是小事。
难道是……又有新的挑战了?
他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当他来到周启年办公室门口时,发现门并没有关严,里面隐约传来周书记与人交谈的声音,似乎还有另一个人。
苏正敲了敲门。
“请进。”周启年的声音传来。
苏正推门而入,办公室里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周启年正坐在沙发上,但主位却空着。在他对面,坐着一个身穿深色夹克,面容儒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男人身上有种久居上位的沉静气质,虽然衣着普通,但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绝非普通干部所能拥有。
看到苏正进来,周启年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苏正从未见过的、近乎于热切的笑容。
“小苏,你来了!快,我给你介绍一下!”周启年快步走到苏正身边,拉着他的手臂,将他引到那位中年男人面前,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既激动又无比郑重的语气说:
“这位,是市委的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