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环保局长的狡辩:我们也很无奈啊!
办公室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将张敬德的身影拉得很长,老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颤抖。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正,像一个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浮木,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那句:“同志,你信吗?”
苏正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从老人那双充满希冀与绝望的眼睛,缓缓落到桌上那本摊开的、写满了死亡与病痛的账本上。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发霉的气味,混杂着老人身上淡淡的汗味,还有窗外飘进来的、那股永远也散不去的化学品怪味。
苏正伸出手,不是去拍老人的肩膀,也不是去握老人的手。他的手掌,轻轻地、郑重地,覆盖在了那本“血泪账”上。
账本的纸页粗糙,边缘已经磨损卷曲,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刻刀蘸着血泪写上去的,带着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份量。
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
张敬德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一层水汽。他紧绷了一辈子的脊梁,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稍微倚靠的支点,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正站起身,将那本厚重的账本小心翼翼地合上,然后用那张泛黄的牛皮纸重新包好,用绳子一圈一圈地捆紧。他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在包裹一件绝世的珍宝。
“老书记,这本东西,我先借用一下。”苏正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张敬德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终于滑落下来,砸在满是尘土的水泥地上。
苏正拿着那本账本,走出了村委会。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村子里零星亮着几点灯火,在浓重的夜色和无处不在的恶臭中,显得那么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回县城的路上,苏正开得很慢。那本“血泪账”就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像一个沉默而沉重的乘客。他没有开音响,车厢里只有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老农那夹杂着咳嗽的叹息,回响着村妇们无奈的抱怨,回想着张敬德那本账本上,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名字。
王二柱,四十二岁,肺癌。
赵秀英,三十五岁,皮肤癌。
张小虎,七岁,白血病。
这些不是数据,不是报告里的百分比,而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个破碎的家庭。
他们本该在田间地头享受丰收,在院子里陪孩子玩耍,在夏夜的星空下乘凉。可现在,他们却成了那条黑色河流的祭品,成了某些人政绩报告上,那个亮闪闪的Gdp数字下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代价。
一种冰冷的、坚硬的东西,在他的胸膛里慢慢凝结。
回到县委大院的宿舍,苏正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直接去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灯火通明。钱浩看到他这么晚还回来,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手脚麻利地为他泡上了一杯热茶。
“钱浩。”苏正坐在办公桌后,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苏主任,您吩咐。”
“请环保局的孙局长过来一趟。”
钱浩愣了一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晚上十点了。这个时间把一个局长叫过来,必然是有天大的事情。他不敢多问,立刻应声:“好的,我马上去联系。”
半个小时后,环保局局长孙耀明一路小跑着出现在了苏正的办公室门口。他额头上冒着细汗,衬衫的领口因为跑得急而有些歪斜。
“苏……苏常委,您这么晚叫我过来,有什么紧急指示?”孙耀明一边喘着气,一边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完全摸不准这位新任常委的脉。
苏正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孙局长,坐吧。这么晚把你叫来,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为领导服务,随叫随到!”孙耀明受宠若惊地在椅子边上坐了半个屁股,腰杆挺得笔直。
苏正没说话,只是从一堆文件中,抽出了那本宏达化工的《环保纪实》画册,推到了孙耀明面前。
“孙局长,这本画册做得不错,图文并茂,很有说服力。”
孙耀明一听是这事,心头稍定,脸上笑容更盛:“都是苏常委领导有方,我们只是做了点分内工作。宏达化工是我们县里环保工作的标杆,他们引进的污水处理技术,在全市都是领先的。”
“是吗?”苏正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我记得上面说,他们处理过的废水,都可以养鱼了?”
“没错没错!千真万确!”孙耀明拍着胸脯保证,“我们局里还专门组织去参观过,那水清得跟矿泉水一样,厂区里的小花园,用的就是处理过的中水浇灌的,花开得比公园里的都好!”
孙耀明说得眉飞色舞,仿佛他亲眼见过鱼儿在那“矿泉水”里活蹦乱跳。
苏正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缓缓地将那个牛皮纸包放到了桌子正中央。
孙耀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看着那个土里土气的牛皮纸包,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苏正解开绳子,将那本写满了字的会计账本,推到孙耀明面前,翻开了其中一页。
“孙局长,你来看看这个。”
孙耀明的目光落在账本上,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就猛地收缩。
“二零一八年,七月二十日,暴雨。河水呈五色,油腻,恶臭熏天,村口死猪一头,疑为上游冲下。夏庄赵秀英,查出皮肤癌……”
“这是什么?”孙耀明的声音有些发干,他下意识地想把目光移开。
“夏庄,张敬德老书记的记录。”苏正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孙耀明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你刚才说,宏达化工排出的水可以养鱼。可夏庄的村民告诉我,他们喝了井里的水,浑身起疹子,得了癌症,甚至连地里的庄稼都长不出来。孙局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宏达化工的鱼比较特殊,还是夏庄的村民比较特殊?”
孙耀明的额头上,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苏正会找到那块最难啃的骨头,那个告了十年状的老顽固张敬德。
“苏……苏常委,这……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孙耀明慌忙摆手,舌头都有些打结,“农村的情况比较复杂,有些村民……他可能对我们现代化的工业企业有一些偏见,或者……或者是其他原因导致的疾病,不能都算在企业头上啊!”
“哦?是吗?”苏正又翻了一页,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王二柱,男,四十二岁,原宏达化工厂工人,肺癌去世。这也是偏见?”
孙耀明彻底说不出话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办公室里的冷气开得明明不大,他却浑身发抖。
他看着苏正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知道任何狡辩和抵赖都毫无意义。这位年轻的常委,手里攥着的,是能把他一棍子打死的铁证。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孙耀明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孙耀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椅子上。他脸上的惊慌和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委屈和无奈的苦相。
他抬起头,看着苏正,声音沙哑地开口了:“苏常委,我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
“我们……我们也很无奈啊!”
这一句话,仿佛打开了孙耀明的话匣子。他一脸委屈地诉苦道:“您是新来的领导,有些情况您不了解。宏达化工,还有园区里那几家企业,是咱们县的纳税大户,每年给县财政贡献多少钱?解决了多少人的就业?县里每年开经济工作会,市里领导下来,第一个就要问这些企业的生产情况。”
“指标压得死,任务催得紧。周书记天天在会上讲,要优化营商环境,要当好企业的‘店小二’。我们环保局要是真拿着条条框框去卡他们,今天让他们停产整顿,明天给他们开张巨额罚单,企业一生气,走了怎么办?这几千工人的饭碗怎么办?县里的税收缺口谁来补?到时候,板子还不是打在我们屁股上?”
孙耀明越说越激动,仿佛他才是那个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功臣。
“苏常委,水至清则无鱼啊!发展经济,哪有不付出点代价的?我们也是没办法,只能在数据上做做文章,美化一下,好向上级交差。我们这是为了顾全县里经济发展的大局啊!”
他看着苏正,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似乎希望苏正能理解他的“苦衷”,能明白这官场上“理所当然”的潜规则。
苏正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听着孙耀明把牺牲百姓的健康和生命说成是“顾全大局”,把弄虚作假、官商勾结说成是“无奈之举”,把草菅人命的罪行粉饰成发展经济的“必要代价”。
他心中的那团怒火,没有熊熊燃烧,反而像是被极致的低温冻结了,变成了一块冰,一块带着锋利棱角的、散发着森然寒气的冰。
他终于明白,这些人烂掉的,不只是良心,更是根子。
苏正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孙耀明愣住了,他不知道苏正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是接受了他的解释?还是……他看着苏正那张年轻却深不见底的脸,心里涌起一股更深沉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看到苏正那冰冷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狼狈地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苏正独自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桌上的“血泪账”和那本精美的“环保纪实”并排放在一起,像是一个巨大的、荒诞的讽刺。
他拉开抽屉,拿出了那支笔身已经微微发烫的钢笔。
他铺开一张稿纸,在抬头处,写下了报告的标题——《关于清源县环境污染问题的深度调查报告》。
笔尖落在纸上,他的目光却穿透了纸背,仿佛看到了那条黑色的河流,看到了村民们绝望的脸,看到了孙耀明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
他知道,对付这种烂到根子里的人,任何道理和律法,都显得苍白无力。
必须用一种他们能听懂的语言,让他们切身体会一下,他们亲手酿造的“苦果”,究竟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