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县的天，变了。
这种变化，并非狂风骤雨，而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寒潮，悄无声息地漫过县委大院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的温度，似乎都比往年同期低了几度。
颜文斌对此感受最深。
作为县长马文远曾经最倚重的大秘，他一度是这座权力大院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的办公室门口，永远排着汇报工作、联络感情的各级干部；他的电话，永远在响，每一声都可能关系着一笔款项的批复或一项人事的调动。
可现在，他的办公室安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每一下都像在敲打他脆弱的神经。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已经三天没有响过了。
他回来了，通过一番运作，从“停职检查”的状态中挣脱了出来，官复原职。可回来后他才发现，自己只是回到了这个物理空间，却再也回不到那个权力的中心。
人们看他的眼神变了。
走在走廊里，以往那些远远就热情地伸出手、喊着“颜秘”的局长主任们，现在要么低头匆匆走过，要么眼神飘忽，给出一个尴尬而疏远的点头示意。那是一种看待即将失势者的、混杂着同情与戒备的目光。
他成了一座孤岛。
县长马文远被“在家反省”，实际上与外界彻底隔绝。他颜文斌，就成了无根的浮萍。康泰医药的案子，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马县长一系的人马全都卷了进去，人人自危。
颜文斌不甘心。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马县长只是暂时停职，只要风头过去，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日。他必须做点什么，稳住阵脚，也为自己寻一条后路。
他想到了苏正。
这个名字，如今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底。每每想起，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厕所革命，他想用苏正的报告做文章，结果县长一行人在田野里“回归自然”，沦为全网笑柄。
药品风波，他想用苏正的批注当罪证，在常委会上攻讦，结果康泰医药的药价真的“高”上了天，直接把马县长和他的亲戚送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成了官场里着名的“反向助攻手”，一个专门把自家领导往火坑里推的“猪队友”。
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这一切都太邪门了。他甚至偷偷去县城外的白云观烧了香，求了个平安符揣在怀里，却依旧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颜文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对着镜子挤出一个自认为沉稳的笑容。他决定去找周书记，他要主动靠拢，主动汇报思想，哪怕只是做一个姿态，也要让所有人看到，他颜文斌还没有倒。
他走出办公室，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县委书记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空气似乎在这里都变得更加严肃。
周正国的办公室门紧闭着。门口，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抱着一摞文件，行色匆匆地走出来。那是周书记新换的秘书，姓陈，是从县委政研室提拔上来的笔杆子。
“小陈，”颜文斌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主动伸出手，“周书记在忙吗？我有点工作上的想法，想跟他汇报一下。”
小陈秘书停下脚步，礼貌地扶了一下眼镜，却没有和颜文斌握手。他只是客气地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无波：“颜主任，不巧，周书记正在跟纪委的王书记谈事情，可能没时间。”
一句“颜主任”，而不是以往平级之间称呼的“颜秘”，已经说明了一切。
颜文斌伸在半空中的手，尴尬地僵住了。他能感觉到，周围路过的几个工作人员，投来了若有若无的目光。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哦，哦，那行，那我就不打扰了。”他讪讪地收回手，强撑着笑意，“等周书记有空了，我再来。”
“好的。”小陈秘书再次点头，便抱着文件转身离去，留下颜文斌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走廊里，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
他知道，周书记的门，对他关上了。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办公桌上，那盆他精心侍弄的君子兰，叶片边缘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发黄，失了精神。
就在这时，桌上的内线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
叮铃铃——
颜文斌一个激灵，像是触电般抓起电话。这几天，这电话安静得像个摆设，突然响起，让他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喂，你好。”
“是颜文斌同志吗？我是组织部的刘部长。请你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电话那头的声音，是县委组织部部长刘建军，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一丝感情。
组织部？
颜文斌的心猛地一沉。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组织部长的办公室。刘部长正坐在办公桌后批阅文件，见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颜文斌规规矩矩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学生。
刘部长放下笔，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慢条斯理地开口：“文斌同志啊，你在县长秘书这个岗位上，也干了好几年了，工作很辛苦，也很有成绩嘛。”
这是标准的开场白，但颜文斌听着，却觉得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人。
“组织上考虑到，你长期在领导身边工作，离基层有些远了。为了丰富你的工作履历，也为了让你有更多时间照顾家庭，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刘部长顿了顿，看着颜文斌，一字一句地说道，“调任你到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担任副主任。”
轰！
颜文斌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有名的“养老院”，是专门安置那些犯了错误、或者即将退休却又不够级别享受待遇的干部的清水衙门。进去了，就等于政治生涯被画上了句号。
从县长第一大秘，到地方志的副主任……这简直是从云端，一脚被踹进了泥潭。
“刘部长，我……”颜文斌张了张嘴，想为自己申辩几句，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自己工作能力强？说自己还年轻，想继续为县里做贡献？
在组织决定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刘部长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缓和了一些：“文斌同志，这是组织的决定。去新的岗位，也是一个新的开始嘛。好好干，地方志的工作，也很有意义。”
颜文斌知道，一切都已成定局。他面如死灰，站起身，对着刘部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服从组织安排。”
走出组织部办公室，外面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他像一个游魂，飘回自己的办公室。
收拾东西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要快。他在这里经营多年，自以为根深叶茂，可真正属于他私人的东西，只有一个茶杯，一盆半死的君子兰，和几本专业书籍。剩下的，都是属于这个“县长秘书”的符号，如今，都要被清空，留给下一个人。
他抱着一个半满的纸箱，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他曾引以为傲的办公室。透过窗户，他看到院子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督查室的方向走出来。
是苏正。
他还是那身简单的白衬衫，步履从容，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干净而明亮。他似乎正接着电话，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朝着县委主楼的方向走去。
颜文斌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身影上。
这一刻，他心中没有了怨恨，也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荒诞到极致的、被命运戏耍后的茫然和……恐惧。
他想起了自己当初为了给苏正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是如何费尽心机；想起了自己在常委会上，是如何声色俱厉地念出那段批注，试图将苏正钉在耻辱柱上。
现在看来，自己才那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他以为自己在第五层，运筹帷幄，殊不知，那个年轻人，根本不在这个游戏里。他只是站在更高的地方，轻轻说了一句话，然后，自己的世界就崩塌了。
颜文斌抱着纸箱，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出县委大院。门口的保安，还是那个熟悉的中年人，看到他这副模样，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最终只是沉默地为他推开了门。
就在颜文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大门外时，县委主楼，周正国的办公室内。
新任秘书小陈，刚刚为苏正沏好一杯茶。
“苏副主任，请用茶。”
“谢谢。”苏正礼貌地点了点头。
小陈放下茶杯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厚重的办公室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苏正和坐在办公桌后的周正国。
周正国没有说话，他只是拿起一份刚刚送来的文件，静静地翻看着。那是一份来自市纪委的内部通报，关于清源县水利局局长吴江，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正式立案调查。
吴江，那个“渔夫”，在纪委工作人员找到他谈话后不到三个小时，就全线崩溃，交代了自己收受贿赂，并为康泰医药关联公司提供便利的所有事实。他还供出了自己的“上线”，一个他只知道代号，却从未见过真面目的人。
周正国放下文件，抬起头，目光落在了苏正身上。他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欣赏和信任，而是多了一层苏正也看不懂的、深邃的探寻。
他看着这个面容平静的年轻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小苏，马文远从家里递出来一封信，是指名给我的。”
苏正端着茶杯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
周正国身体微微前倾，双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信里，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也没有求情。通篇，他只说了一件事。”
“他说你，苏正，不是普通人。他说你……有‘超自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