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庄园。
昔日汉东省最顶级的销金窟,此刻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入口处,不再是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
取而代之的,是两排身穿作训服,荷枪实弹的军人。
他们站得笔直,身形像一杆杆标枪,钉在庄园的大门口。
王德发开着那辆老旧的桑塔纳,隔着一百米就踩下刹车。
“峰……峰哥,这……这阵仗……”
他的话都说不囫囵。
林峰推开车门,径直走下去。
“你回去吧。”
他没有回头。
庄园门口,一个穿着素雅居家服的女人已经等在那里。
高小琴。
她换下平日里那身精明干练的职业套裙,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
这副打扮,让她少了几分商场女强人的锋利,多了几分邻家姐姐的温婉。
她看到林峰,快步迎上来。
“林总,你可算来了。”
她的开场白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埋怨,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代表山水集团,代表我自己,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她对着林峰,深深地鞠一躬。
林峰没有去扶她,只是静静地受这一礼。
“高总客气了。”
“还叫什么高总。”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祁同伟满脸通红,大步流星地走出来。
他身上还穿着公安厅的制服,但风纪扣已经解开,整个人带着一股酒气和难以抑制的亢奋。
他一把抓住林峰的手,用力地摇晃。
“自家兄弟!叫什么高总!叫嫂子!”
高小琴的脸颊飞上一抹红晕,轻轻啐一口。
“胡说什么呢。”
祁同伟却不管不顾,拉着林峰就往里走。
“走!今天我做东,给你庆功!”
“也是给你赔罪!”
晚宴就设在湖边的一座小亭里。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名酒佳酿。
桌上,只有高小琴亲手做的几样家常菜,一瓶毛子,不过年份到是有点久。
偌大的山水庄园,此刻只有他们三个人。
外面的世界,正因为山水集团的倾覆而天翻地覆。
这里,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小峰啊,我先自罚三杯!”
祁同伟端起一个大号的玻璃杯,满满地倒上白酒。
“咕咚!咕咚!咕咚!”
三杯酒,一口气闷下去。
他把空杯重重地顿在桌上,眼睛都红。
“祁叔叔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对你多有怠慢!”
“你不但不计较,还在关键时刻拉了我们一把!”
“这份情,我祁同伟记一辈子!”
他说着,又要去倒酒。
高小琴连忙拦住他。
“同伟,你少喝点,今天刚从省厅开完会回来,别伤了身体。”
她的劝阻很温柔,但祁同伟没听。
他推开高小琴的手,又给林峰满上一杯。
“小峰,来,陪祁叔叔喝!”
“今天高兴!”
林峰没有拒绝,端起酒杯,和他碰一下,一饮而尽。
气氛在祁同伟刻意的带动下,变得热烈起来。
他讲着自己在缉毒一线的英勇事迹,讲着他如何一步步从一个山里娃走到今天的位置。
高小琴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不时给两人添酒布菜,看向祁同伟的目光里,满是崇拜和爱意。
酒过三巡。
祁同伟的“醉意”越来越浓。
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
“呵呵……”
祁同伟忽然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
他猛地转过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林峰。
然后,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林峰的手腕。
“小峰!”
“他们……那群狗娘养的……”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
“就因为我喜欢一个女孩,就因为我没背景,没靠山……”
“他们就让我在操场上……跪下!”
“当着全校所有人的面!跪下!”
他嘶吼起来,五官扭曲在一起。
那张平日里威严无比的脸,此刻充满屈辱和不甘。
“你知道吗!那感觉!那感觉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每个人都能上来踩一脚!”
高小琴的脸色发白,她站起身,想去劝。
“同伟……”
“你别管!”
祁同伟一把甩开她,继续对着林峰咆哮。
“我祁同伟!缉毒警!我给他们跪下了!”
“我身中三枪,我以为靠着这个,我能不用跪下,但是。。。。”
巨大的悲愤和屈辱,让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
林峰的反应,将决定一切。
高小琴担忧地看着林峰,她的任务,就是观察林峰的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是同情?
是怜悯?
还是……轻蔑?
然而,林峰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惊讶,没有同情,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任由祁同伟抓着自己的手腕。
在祁同伟那几乎要吃人的注视下,他平静地拿起桌上的酒。
他为祁同伟那个已经空的酒杯,重新满上。
清冽的酒液,在杯中晃动。
然后,他举起自己的杯子。
“祁叔叔。”
“兵仙韩信,曾受胯下之辱。”
祁同伟的喘息声,停住。
林峰继续说下去。
“后人提起这件事,没有人会去嘲笑韩信。”
“人们只会感慨,那个让他受辱的市井无赖,是何其有幸。”
“能成为这位千古名将,波澜壮阔的传奇里,一个被记下的注脚。”
“如果没有那个无赖的胯下,又如何成就韩信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传说?”
“所以,该被记住的,不是那一跪。”
“而是跪下之后,如何站起来。”
话音落下。
亭子里,死寂一片。
祁同伟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眼中的“醉意”,那汹涌的愤怒和悲愤,在这一刻,褪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一种极致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惊。
他死死地盯着林峰。
仿佛是第一天,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
高小琴也呆住,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许久。
祁同伟端起林峰刚刚给他倒满的那杯酒。
他看着杯中的酒液,又抬头看了看林峰。
然后,他仰起头,将一整杯烈酒,灌下去。
“好!”
一个字,掷地有声。
宴席草草结束。
祁同伟站起身,他脸上的所有情绪都收敛起来,恢复公安厅长的威严。
“小峰,你跟我来。”
他丢下一句话,转身走向庄园深处。
“男人之间,聊聊天。”
林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前。
祁同伟推开一扇厚重的实木门。
书房。
一间巨大到奢侈的书房,一面墙是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山水庄园的夜景。
另一面墙,则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
林峰走进去。
祁同伟跟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咔哒。”
一声轻响。
他反锁了房门。
书房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祁同伟脸上的所有表情,无论是之前的热情,还是之后的激动,全都消失。
他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没有回头。
“小峰。”
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你很聪明。”
“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
林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祁同伟转过身。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混合着自嘲和疯狂的笑。
他没有看林峰。
他抬起手,指向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油画。
画上,是汉东大学那片熟悉的操场。
阳光,跑道,还有年轻的学生。
“你以为,我恨的是梁璐吗?是她那个当政法委书记的爹吗?”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
“我恨的,是那个无能为力,只能跪下去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