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的夏日,闷热如蒸笼,连迎面而来的风都带着灼人的气息。
然而比这暑气更令人窒息的,是来自柳氏一党愈发不加掩饰的敌意。
朝堂之上,一位柳氏门下的御史大夫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却字字带刺:启禀主公,四公子萧昱前日负责核查京畿三营粮草,账目虽有微末进展,然其手段过于温和,对涉事将领未加严惩,恐难以震慑宵小,彰显我北靖法度之严。臣以为,四公子年轻识浅,魄力不足,尚需历练。
这话看似评点公务,实则句句指向萧昱能力不堪大任。
萧昱立于阶下,眼帘微垂,面色平静无波,仿佛那尖锐的指责并非落在自己身上。他只拱手,声音沉稳:御史大人所言,昱受教。日后定当更加勤勉,不负父侯期望。 姿态放得极低,全然接受。
可他心中明镜似的,这不过是开场锣鼓。果然,随后几日,各种不利谣言如同暑气般在蓟城弥漫开来——有说他暗中结交蜀汉商贾,有传他觊觎世子之位,甚至影射他夫人白昭月巫医之后,行踪诡秘。
更有甚者,萧昱麾下几名得力的低级属官,在军务交接中频频被柳氏一系的将领刻意刁难,一项简单的文书往来也能拖上数日,处处掣肘。
这日晚间,一场萧府家宴,气氛更是诡异。三公子萧衍明显饮多了酒,面色潮红,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走到萧昱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带嘲讽:
四弟,听闻你近日公务繁忙,可要保重身体啊。这蓟城暑热,小心……中了暑气,倒下了。 他凑近几分,压低的声音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兄弟二人身上。赵氏面露不悦,却未出声。萧宸眉头微皱,欲言又止。柳氏则慢条斯理地摇着团扇,嘴角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萧昱起身,举杯,语气依旧温和:多谢三哥关怀。昱自知才疏学浅,唯愿尽心竭力,为父兄分忧,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姿态恭顺,将萧衍的挑衅化于无形。
萧衍冷哼一声,重重放下酒杯,拂袖回座。
宴席散后,萧昱踏着月色返回霁月轩。夏夜闷热,蝉鸣聒噪。行至一段僻静回廊,夜风骤起,吹得廊下灯笼摇曳,光影乱舞。
只听头顶一声轻响,一段腐朽的廊檐装饰木雕竟毫无征兆地脱落,直直朝他面门砸来!
萧昱瞳孔一缩,反应极快地侧身避过。 木雕在他脚边碎裂,扬起些许灰尘。他抬头望去,檐角黑影幢幢,不见人影。紧随其后的墨书惊出一身冷汗,立刻上前护卫,低声道:公子……
萧昱摆手制止他,目光扫过那堆碎木,眼神彻底冷了下来。这不是意外。柳氏,已经不耐烦小打小闹,杀机隐现。这蓟城,对他而言,已是龙潭虎穴,绝地。
翌日朝会,金銮殿内虽放了冰盆,依旧闷热难当。议题很快便转到了令人头疼的西北边务。
一名柳氏阵营的官员出列,忧心忡忡:主公,西线流寇虽暂平,然西北武都、陇西数郡,土地贫瘠,吏治腐败,民生困苦,此乃动乱之根。若不加紧派遣得力干员前往整顿,恐再生祸端,动摇我北靖西线根基啊!
他话音未落,另一名柳派官员立刻接口:臣附议!西北之患,在于治理无人。非大才、大毅力者,不能担此重任! 说罢,目光似无意般扫过萧昱。
紧接着,如同早已约定好一般,又有三四名官员接连出列,异口同声:
臣以为,四公子萧昱性情沉稳,处事公允,虽年轻,然此前协助世子处理流民事务,颇有章法,正是历练的好机会!
不错,四公子不尚空谈,务实肯干,必能体察边民疾苦,整顿吏治!
臣亦举荐四公子!此去西北,虽条件艰苦,却正是为国效力、磨砺自身之良机!
言辞恳切,仿佛真心为国举贤,然而那话语中难以掩饰的排挤之意,以及刻意强调的、,形成一股强大的舆论压力,直指萧昱。
萧昱垂首默立,能感受到来自龙椅方向那道审视的目光。
他眼角余光瞥见,世子一系的官员大多沉默,或眼神闪烁,或低头不语,无人愿意在此时为他出头,甚至可能乐见其成——一个被排挤出权力中心的庶子,总比一个留在蓟城可能生出变数的庶子要让人安心。
端坐于上的萧宏,用绢帕拭了拭额角的细汗,将台下众臣反应尽收眼底,最后目光落在萧昱身上,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昱儿,众卿皆举荐于你,你意下如何?
这一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萧昱身上。他知道,这不是询问,是逼迫,也是父亲又一次的权衡与试探。
萧昱深吸一口闷热的空气,出列,躬身,声音平稳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父侯,西北之事关乎边境安稳,责任重大。儿臣……需慎重考虑,方能回复父侯与诸位大人厚爱。
他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当场答应,以一个看似合理的慎重考虑,为自己争取了最后一点转圜的时间。
是夜,霁月轩内室,烛火摇曳,驱散了些许夏夜的粘腻。
摒退左右,只余夫妻二人。萧昱将日间朝堂之事与昨夜尽数告知白昭月。
昭月,柳氏杀心已起,父亲坐视不管,意在平衡,亦或……默许。萧昱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意,蓟城,对你我而言,已是龙潭虎穴,绝地。
白昭月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凉,眼神却清亮而坚定:我明白。离京,是眼下唯一的生路。她顿了顿,看向丈夫,而且,西北虽苦,但地广人稀,远离旋涡,或许……正是我们的机遇。
萧昱反手握紧她,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和赞赏。他的妻子,从未让他失望。不错。但有一事,我必须坚持。他语气斩钉截铁,母亲,必须随我们一同离开。
白昭月立刻领会:夫君所虑极是。我们若走,留母亲一人在府,柳氏必定视她为眼中钉,或磋磨泄愤,或挟为人质,处境将更为艰难。她沉吟片刻,脑中飞快思索,随即抬头,眸中闪过一丝慧黠,
母亲前次病后,太医也说需静心调养,最忌心烦气躁。蓟城夏日酷热,于母亲康健实在不宜。听闻西北武都郡夏季凉爽,山风清冽,最是宜人。此去西北,一则全夫君孝道,奉母休养;
二则,母亲在身边,夫君方能无后顾之忧,全心为父侯效力于边陲。此乃一举两得,于情于理,父侯与老夫人应难拒绝。
萧昱眼中亮光一闪:孝道为先,静养为宜……此理由甚好!
事不宜迟,夫妇二人趁着夜色,悄然前往孟氏所居的竹心苑。
孟氏尚未安寝,正在院中纳凉,听闻儿子儿媳深夜来访,心知有异,立刻将二人引入内室。在听完萧昱沉声叙述的危机与决断后,她初时眉头紧锁,下意识道:我随你们去,岂非成了你们的拖累……
母亲!萧昱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您若留下,才是儿最大的牵挂与软肋。柳氏手段阴狠,儿绝不能留您在此涉险!
白昭月也柔声劝道:母亲,您并非拖累。您在我们身边,我们方能安心。方才我与夫君商议,已想好由头……她将西北凉爽宜于静养的说辞细细道来。
孟氏看着眼前目光坚定的儿子和聪慧体贴的儿媳,手中团扇轻摇,心中百感交集。有对未知前途的忧虑,更有欣慰与感动。
她这个一向低调隐忍的儿子,终于展露了护佑至亲的锋芒与担当。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眼中也透出几分历经世事的通透与决断:
好,既然你们已决定,母亲听你们的。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苏夫人近来为焕儿的婚事烦恼不已,这暑热天气更是心浮气躁,时常来我这儿诉苦,扰得老夫人也心烦。
我若随昱儿离府,她倒也清净,老夫人那边,想必也不会强留。 她巧妙地提供了另一个减少阻力的辅助理由,利用后宅的微妙矛盾。
三人围坐灯下,窗外蝉声时歇时作。至此,彻底定下以退为进,远走蓄力之策。
萧昱目光灼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沉凝:此去西北,非短期蛰伏。需待蓟城风云再变——或是大哥地位动摇,储位之争明朗;
或是三国局势有变,北靖与蜀汉、东吴战事升级,需要新的力量介入——那才是我们积蓄力量,率众回归之机!
计议已定,屋内凝重的气氛稍稍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坚定。
萧昱立刻唤来墨书与陈忠,于外间低声吩咐。命墨书即刻着手,挑选绝对可靠之人,暗中规划前往西北武都郡的最佳路线,并打点沿途关隘。
命陈忠利用旧部关系,先行一步,秘密探查武都郡实际情况,尤其是驻军、吏治、民情,以及……是否真的如传闻般夏季凉爽宜人。
内室中,白昭月则亲自打开箱笼,开始不动声色地整理行装。她将日常必需且不显眼的衣物、细软一一归类,尤其仔细地将孟氏日常需用的药材、解暑的凉茶、以及轻薄透气的夏衣,悄悄打包备齐。动作轻缓有序,眉宇间不见慌乱,只有沉稳与周密。
夜深了,烛火噼啪轻响,与窗外的蝉鸣交织。
萧昱吩咐完毕,回到内室,见到的便是妻子在灯下忙碌的侧影。他走上前,从身后轻轻拥住她。
白昭月动作一顿,放松身体靠向他。
夫妻二人一时无言,只透过窗棂,望向窗外那轮被薄云遮掩、若隐若现的明月。
蓟城的繁华与险恶即将成为过去,前方是未知的西北荒原,苦寒,却也自由。
他们的眼中,没有彷徨,只有携手共进的决然,以及对那片广阔天地审慎而清晰的期待。
新的征程,已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