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文迪许?”一道带着明显疑问的苍老声音自身侧传来,打破了两人间紧绷的沉默。
塞缪尔循声转头,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须发皆白、但身姿挺拔的老者,以及一位衣着考究、神色原本带着恰到好处好奇的年轻人。老者的脸上带着歉意,目光温和地看向塞缪尔,显然刚才的疑问是他发出的。
“请原谅我们的冒昧,先生们。”老者开口,声音沉稳而富有教养,“并非有意打断二位的谈话。只是恰好路过,听到一个许久未曾听闻的姓氏,一时有些失态了。”他的目光在塞缪尔和卡文迪许之间礼貌地扫过,最后落在塞缪尔身上,“我是伊文特·科林。这位是我的孙子,布莱尔·科林。”
布莱尔·科林站在祖父身侧,保持着合乎礼仪的沉默和好奇,只是用目光打量着气质迥异的塞缪尔和那位异常苍白的男子。
伊文特·科林继续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追忆:“卡文迪许……这个姓氏在我年轻时,于特定的圈子里还颇有些名声。一个非常古老,专注于……嗯,某些精深研究的家族。”他措辞谨慎,用了“精深研究”这个模糊但圈内人一听便知的指代。
他的语气略带惋惜:“可惜,大约在三十年代左右,这个家族就逐渐淡出了视线,据说产业和影响力也被其他新兴势力所……吸纳。没想到今日在这大西洋之上,还能再次听到有人提起。恕我唐突,这位先生……”他的目光转向卡文迪许,带着真诚的探究,“您与那个卡文迪许家族,是……?”
起初,布莱尔只是保持着倾听的姿态,但当他祖父清晰地说出“精深研究”这个特定代称,并再次强调“卡文迪许”这个与神秘学紧密关联的姓氏时,他脸上那副惯常的、略带好奇的轻松表情瞬间消失了。他的眼神骤然阴沉下来,像是被触碰了某个隐藏的开关。那并非简单的惊讶,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与审视,甚至隐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他的目光就像刀片一样,紧紧刮过卡文迪许苍白的侧脸。
卡文迪许冰灰色的瞳孔在镜片后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偏了一下头,目光掠过科林祖孙,那眼神平静得如同在看两件与己无关的陈列品。
“一个常见的姓氏。”他的声音平稳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巧合罢了。”他完全否认了关联。
塞缪尔敏锐地捕捉到了布莱尔·科林情绪的剧烈变化——从礼貌的旁观到突如其来的阴沉与敌意。这转变过于突兀和强烈。
他看向伊文特·科林,语气带着适当的疑惑:“科林先生,恕我冒昧,您的孙子似乎……对‘精深研究’这个话题反应颇为强烈?”他刻意地用了老科林自己的措辞。
伊文特·科林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与尴尬。他看了一眼身旁气息明显变得粗重起来的布莱尔,轻轻叹了口气。
“让您见笑了,莱恩先生。”老科林的声音带着宽容与训诫,“这孩子年轻时气盛,对不了解的事物缺乏敬畏,曾对一些……专注于此类研究的学者出言不逊,结果嘛,”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自然是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教训,吃了些苦头。自那以后,他对这类人士的看法就难免有些……偏激了。并非特意针对这位卡文迪许先生。”
塞缪尔顺着老科林的目光,这才首次清晰地注意到布莱尔·科林一直下意识半插在裤袋里的左手——当他因祖父的话而情绪激动、下意识将手抽出一些时,可以明显看到他的左手小指短了一截,断口处平滑却异常。那绝非“一点小小的教训”能轻描淡写带过的痕迹。
布莱尔显然听到了祖父的话,也捕捉到了塞缪尔落在他左手上的目光。他像是被彻底点燃了,猛地将手完全抽出口袋,攥成拳头,脸上因愤怒和屈辱而泛起红晕,之前的阴沉瞬间化为尖锐的、几乎无法抑制的敌意,低吼道:
“教训?祖父,您未免太轻描淡写了!那些藏头露尾、玩弄把戏的怪胎!他们根本……”
“布莱尔!”
伊文特·科林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打断了孙子即将脱口而出的更激烈言辞。老绅士的脸上露出了不容置疑的威严:“注意你的言辞和风度!科林家的教养不是让你用来在公共场合宣泄私愤的!立刻向两位先生道歉!”
布莱尔被他祖父罕见的严厉震慑了一下,话语卡在喉咙里。他的眼睛缓缓瞅了卡文迪许和塞缪尔一眼,那眼神混合着不甘、愤怒和一丝难以磨灭的恐惧。他紧紧抿着嘴,下颌线绷得死紧,最终从牙缝里挤出生硬的话:“失礼了。” 毫无诚意。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整个人散发着压抑的怒气,目光死死投向漆黑的海面。
伊文特·科林脸上露出疲惫与歉意,正准备对塞缪尔和卡文迪许再次表达歉意。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如同背景、仿佛这一切闹剧与他无关的卡文迪许,却忽然有了动作。他冰灰色的瞳孔极其缓慢地转向布莱尔·科林紧绷的背影,停留了一瞬,然后又缓缓移向塞缪尔。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虚无的……笑意
他用那平稳无波、却能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声音,随意地评价道,仿佛在点评一件艺术品或一个实验现象:
“教养…”他轻轻吐出这个词,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怜悯的轻蔑,“…像一层脆弱的釉彩。烧制时的火候稍差,或者遭遇一次足够力度的撞击,”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布莱尔那残缺的左手指,“就容易剥落,露出底下粗糙的胚体。”
这句话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布莱尔·科林最敏感的神经。
布莱尔猛地转回身,之前被强行压下的怒火如同被浇了油般轰然爆发,彻底吞噬了那层勉力维持的教养外壳。他几乎忘了祖父就在身旁,也忘了场合,双眼因愤怒而微微发红,对着卡文迪许低吼道:
“我的感觉不需要你来评判!更不需要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来教导我什么是教养!你对那些…那些‘东西’(他用了更克制的词,但语气充满厌恶)又知道什么?!”
他上下打量着卡文迪许那异常苍白的皮肤、黑白分明的衣着以及那双冷漠得不似人类的眼睛,一种恶意的猜测脱口而出,带着十足的轻蔑:“还是说…你其实就是那个怪异家族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侥幸没死绝的分支余孽?嗯?如果是这样,那你那副故作神秘的姿态倒是说得通了!”
“布莱尔!闭嘴!”伊文特·科林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惊惧。他显然意识到孙子的话已经越界到了极其危险的程度。
然而,布莱尔的话音刚落——
卡文迪许并没有动怒,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抬起了眼睑。
那双冰灰色的瞳孔,透过薄薄的金丝镜片,精准地锁定在布莱尔·科林的眼睛上。
那并非凶狠的瞪视,没有怒火,没有威胁,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
那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冰冷凝视。仿佛瞬间抽走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和温度,只剩下一种来自深渊般的、绝对的寂静与虚无。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仿佛连灵魂都会被冻结、被看穿、被分解成毫无意义的构成单元。
布莱尔·科林所有的怒火、所有的轻蔑、所有的咆哮,在这道目光下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却绝对坚硬的冰山,瞬间粉碎、消散。
他猛地噎住了,后面所有更恶毒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一股彻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上头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剧烈的寒颤,脸色瞬间变得比他讽刺对象的肤色还要苍白。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想逃离那道目光的笼罩范围。先前所有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本能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窒息感。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卡文迪许就这样“看”了他大约两秒钟。
然后,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极其自然地收回了目光,那令人战栗的压迫感也随之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不再看科林祖孙任何一人,也没有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做出任何评论。他只是微微侧身,对着塞缪尔的方向几不可察地颔首,随即转身。
伊文特·科林脸上露出疲惫与歉意,对塞缪尔和卡文迪许无奈道:“再次请二位原谅。”
黑白分明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水,悄无声息地沿着露台向更昏暗的船尾方向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与海浪声之中。
露台上,只剩下心有余悸、脸色惨白的布莱尔·科林,面色凝重、眼神中带着深深忧虑的伊文特·科林,以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目光愈发深沉的塞缪尔·莱恩。
海风依旧吹拂,却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
“怪胎……”塞缪尔在心中无声地重复了这个充满憎恶的词汇。现在看来,布莱尔·科林对神秘学家的敌意,源于一段激烈而残酷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