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碰撞的声响在夜里轻轻一颤,旋即被帐篷外巡逻弟子的脚步声掩去。云逸未曾动作,指尖却已悄然扣住桌角的陶罐。罐底那道红痕仿佛有了生命,正缓缓蔓延,几乎要爬满整个底部。
“不是意外。”灵悦收剑入鞘,指尖尚存一丝冰凉,微颤着指向西岭断崖,“有人往那边去了,停留极短,不足十息,可留下的气息……不似寻常探子。”
墨玄放下酒葫芦,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倒出半粒灰绿色药丸,掌心碾碎后凑近陶罐边缘轻嗅,眉头骤然一紧:“这不是普通毒物。这味儿……是‘怨引香’的底料。十年前北境七村灭门案,用的就是这个。他们在聚煞气。”
云逸抬眼望向哑奴。老人立于沙盘旁,喉间微微震动,一道微光自颈上亮起,映照出手中文竹残页上的斑驳图文。图中绘着一座倒悬祭坛,九根骨柱环绕中央人形轮廓,下方刻着一行小字:血启幽门,逆魂归位。
“九幽逆魂祭?”墨玄冷笑,“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信这套邪术?真能让死人胜活人,咱们早该日日拜祖宗了。”
“他们不是为了赢。”灵悦声音冷如寒霜,“是要毁掉南谷的根本。主脉连地气龙脊,若在月蚀之夜以千人怨气冲击阵眼,整条灵脉都将崩塌。”
帐篷内一时寂静。烛火轻跳,沙盘上七座山峰的影子随之明灭不定。
云逸踱至沙盘前,指尖划过北境荒冢位置:“三天前枯井出现孩童脚印,昨日药罐遭污染,今夜又有高阶魔修潜入——节奏太准,像按着时辰落子。”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桌上那封匿名密信的副本上,“更巧的是,北境三派联名抗议文书,竟比密信泄露还早了一天。”
“有内鬼通风报信?”墨玄挑眉。
“不止如此。”云逸将信纸投入灯焰,火苗猛然蹿高,“他们是故意激我扩权,再借题发挥,给我扣上‘独裁’之名。等我们自乱阵脚,便趁虚而入。”
灵悦忽然开口:“敌人不欲我们看清其真正目的。布下诸多迷局,只为逼我们分兵——守流民区、查内鬼、防偷袭……可真正的杀招,从来不在眼前。”
“他们在等月蚀。”云逸点头,“那一夜阴气最盛,正是祭阵完成之时。”
墨玄起身,拍去红衣上的尘灰:“既然知道他们狗急跳墙,那就别给他们喘息之机。我建议即刻启动‘烽火令’,召集外围散修扼守七峰要道。青羽卫虽未练成,但百余名识阵辨毒的少年,总强过空守校场。”
“不可。”灵悦摇头,“此刻公开调动,等于告知对方我们已察觉。他们会立刻变更计划,甚至提前引爆陷阱。”
“那就暗中调遣。”云逸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正是此前交给灵悦的那一块,“启用‘夜翎’代号,百人编队即刻转入地下轮训,丹阁供隐行丹,每日子时换防,路线不重样。”
墨玄轻吹口哨:“你还真把这群毛头小子当刀使了。”
“他们不是刀。”云逸将铜牌轻轻置于沙盘东侧,“是眼睛。我要他们看清楚,每一口井、每一条路、每一个进出营地的人。”
此时,哑奴缓步上前,以竹简轻点沙盘北方荒冢之处,喉间微光再度闪动,终于发出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杀劫将至,唯守心者不堕。”
众人皆惊。这是他三十年来首次完整说出一句话。
“你终于肯开口了?”墨玄盯着他,“老头,你是撑不住了,还是觉得这一局非说不可?”
哑奴不答,只将竹简稳稳插入沙盘中央主峰之下,动作坚定如定海神针。
云逸凝视那截破旧竹简,默然片刻,转身下令:“传令下去——即日起,主营进入一级戒备状态,所有调度由律令执笔全程监察。药材流通改为双线核查,丹阁与药王谷旁系各自建册,每日对账。青羽卫提前结业百人,编入东线巡哨序列,代号‘夜翎’。”
灵悦解下剑穗,检查青玉铃是否系牢,抬头道:“我申请驻守东岭阵眼。那里是灵脉分流处,一旦失守,南谷防御将折损过半。”
“你一人压不住。”云逸皱眉。
“我不是一人。”她语气平静,“我会以剑心封脉之法,将自身气息嵌入结界纹路。只要我还站着,阵眼不断。”
墨玄啧了一声:“你这是拿命在赌。”
“比起让整个山谷陪葬,这点代价算不得什么。”她系好铃铛,直视云逸,“批准吗?”
云逸沉默数息,终是点头。
“那你呢?”墨玄转头看他,“后勤、情报、防线重建,哪样离得了你?你要是一直蹲在这儿画沙盘,迟早变成个活地图。”
“我不走。”云逸握紧陶罐,“谁都可以换岗,统帅不能换。我在,命令才稳。”
“说得好像没人想杀你似的。”墨玄翻手取出一个漆黑木匣,打开后整齐排列着三百枚小巧香囊,“这是我连夜配的驱煞香,加了清神露与断梦草,戴身上能抗三成魇毒。每人一个,别嫌丑,发下去。”
云逸接过香囊,触感温凉,隐约飘着淡淡药香,夹杂一丝铁锈味——那是墨玄惯用的封毒手法。
“你何时开始熬夜做这些?”他问。
“从你决定建青羽卫那天起。”墨玄咧嘴一笑,“我知道你不惧死,但我怕你死了之后,那群孩子没人管饭。”
帐外传来脚步声,亲卫低声禀报:“西岭小径已封锁,枯井周边无新足迹。追踪组沿冰丝追至断崖,发现一处焦土痕迹,疑似瞬移符燃烧残留。”
云逸点头,目光重回沙盘。北境荒冢、枯井、东岭阵眼、主营据点……七座山峰静静环列,宛如一张尚未掀开的棋局。
他知道,对手已然落子。
“他们以为我们忙于应对内部质疑,便会忽视外界动静。”他低声说道,“可越是拼命反扑,越易露出破绽。”
灵悦背起长剑:“那我们就等着,看他们先撕下面具,还是先踏进坟坑。”
墨玄拎起毒匣走向帐外:“我去东线亲自布香囊,顺便看看有没有不开眼的敢往陷阱里钻。”
哑奴仍伫立原地,竹简归鞘,喉间微光未熄,似仍在感应天地间的某种波动。
云逸立于沙盘前,手中铜牌已被攥得发烫。他不再言语,只是凝望着北方荒冢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山雾,窥见那座悄然成型的倒悬祭坛。
帐帘被夜风掀起一角,烛火摇曳间,沙盘主峰位置的竹简轻轻震了一下。
灵悦临出门前回首一瞥。
云逸仍站在那里,左手握铜牌,右手按在沙盘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未出声,只是默默拉紧了剑带。
风穿营地,送来远处山林的沙沙响动。
而在北境某处荒坟深处,一块刻着“云”字的残碑正缓缓裂开缝隙,一缕黑烟从中渗出,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