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漫到胸口时,梅种抽芽的轻响突然变得震耳欲聋。阿鸾蜷起手指按住心口,蜜罐冰凉的弧度硌着掌心旧伤,那些九味魂息混合的甜香顺着指缝钻进喉咙,竟让她想起归鸾手札里画的“养魂炉”——炉底总煨着半盏雪水,说是能让魂息像春茶般慢慢舒展。
“咔嗒。”
寒潭方向传来第二声裂响,比梅核落地更脆,像有人撬开了冰封的岩层。阿鸾猛地攥紧短刀“苍”,刀身青光在黑暗里洇开半尺,恰好照见靴底结晶正在剥落,露出底下层泛着水光的岩石——那些岩石缝隙里渗出的不是水,是银亮的丝线,正顺着鞋跟往裤脚爬,触感像极了影主黑袍上的暗纹。
“影叔叔的丝线会认主呢。”孩童的声音突然在蜜罐里响起,带着水汽的湿意,“寒潭底下压着的,是被忘在世间里的冬天。”
阿鸾的呼吸骤然急促。银线缠上手腕的瞬间,二十年前殉道崖的风雪突然灌进鼻腔——影主把她从崖边拽回来时,黑袍下摆扫过她手背,那些暗纹也是这样冰凉地钻进皮肤,后来归鸾用梅花蜜给她揉手腕,说那是“影族认亲的印记”。
“噗。”
梅种抽芽的地方突然发烫,像有枚细针从骨缝里钻出来。阿鸾闷哼着低头,银纹在黑暗里亮起幽光,那些绿萼梅花瓣顺着血脉往上爬,在锁骨处凝成半朵花苞。而蜜罐罐口的双生梅突然震颤,花瓣尖滴落的金红汁液落在岩石上,竟蚀出串细小的脚印,通向寒潭方向。
“是归鸾姑姑的脚印。”蜜罐里的声音混着水流声,“她每年雪融时都来井边,说要等第一株能在冰里开花的梅。”
阿鸾踩着脚印往前走,靴底碾过结晶碎屑的声响里,突然掺进细碎的铃铛声。这声音让她指尖发颤——十五岁那年沈砚送她的银铃发簪,就是这样在修补蜜罐时掉进炭火里,铃声最后变成缕青烟,与此刻的声响重合时,梅种抽芽的地方又疼了几分。
寒潭裂响处的白光越来越亮,那些银线突然加速缠绕,在她小臂上织成半面玄色护腕,纹路竟与影主黑袍上的龙纹分毫不差。阿鸾抬手去摸,护腕突然发烫,烫得她差点松掉蜜罐——三年前影主替她挡铀主的蚀骨蛊时,他手背的龙纹也是这样发烫,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用自己的魂息催动的护符。
“原来影叔叔总在袖口藏着你的胎发。”孩童的声音带着笑,“他说鸾娘的头发能镇住龙纹的戾气,就像归鸾姑姑用雪水养梅核。”
白光里突然冲出股寒气,阿鸾本能地挥出短刀“苍”,青光撞上寒气的刹那,她看见无数冰棱在空中炸开,每个碎片里都浮着张模糊的脸:归鸾蹲在梅树下埋雪,影主站在崖边攥着半块“鸾”字佩,沈砚对着裂蜜罐发呆,秦风把念风的小手按在龙血梅上……这些碎片撞在玄色护腕上,竟簌簌化成雪,落在银纹花苞上。
花苞突然绽开半瓣。阿鸾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梅种抽芽声拧成一股绳,那些雪落在花瓣上的轻响,像极了念风刚出生时,归鸾往蜜酿里撒胎发灰的声音。而寒潭裂口里涌出来的,根本不是水,是无数细小的冰晶,每个冰晶里都冻着缕魂息,有雪的清冽,有蜜的甜腻,还有……种她从未闻过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
“是‘心’的魂息。”蜜罐突然剧烈震颤,罐底孩童的刻痕渗出金红汁液,“归鸾姑姑说,第九味总也找不齐,是因为有人把自己的心跳冻在了冰里。”
阿鸾的呼吸漏了半拍。冰晶里的魂息突然涌向她胸口,梅种抽芽的地方疼得她弯下腰,玄色护腕上的龙纹突然活过来,顺着血脉往心口爬。她在眩晕中看见幅画面:归鸾站在寒潭边,把枚温热的梅核扔进冰里,影主站在她身后,黑袍上的银线飘进水里,与梅核缠成一团。
“影叔叔说,归鸾姑姑总在寒潭边哭。”孩童的声音突然发闷,像被水捂住,“她把自己半颗心剜出来封进冰里,说这样梅心井就不会再吞人了。”
短刀“苍”的青光突然暴涨。阿鸾看见那些冰晶里的魂息正在凝聚,渐渐显出归鸾的轮廓——她穿着月白长衫,手里捧着枚正在流血的梅核,往冰里放的时候,袖口落下缕灰发,与阿鸾鞋跟碾碎的那缕一模一样。
“鸾娘要记得添活气啊。”归鸾的轮廓对着她笑,指尖滴落的血珠在空中凝成银剪,“铀主那孩子……其实是被冻住的春芽,你要让他也尝尝桂花蜜的甜。”
银剑刺向心口的瞬间,阿鸾突然明白那些梅核里的冤魂为何流泪。不是悲伤,是解脱——当银纹花瓣扫过冰晶,那些冻着的魂息突然发出嗡鸣,竟与她胸腔里梅种抽芽的节奏完全一致。玄色护腕上的龙纹钻进心口时,她听见影主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砚说,火气最烈的时候,能让冻了百年的梅核开花。”
寒潭裂口里突然涌出银白洪流,铀主的战甲碎片在浪尖翻滚,那些蚀骨蛊的腥气里,竟混着归鸾血珠的甜香。阿鸾挥刀劈开浪头,看见洪流中心浮着枚半冻的梅核,核上缠着缕银线,纹路与她腕间银纹如出一辙——那是归鸾剜出来的半颗心。
“第九味要两颗心合在一起才够。”蜜罐突然裂开道缝,孩童的声音混着水流声越来越远,“影叔叔把自己的半颗心也封进冰里了,他说……”
后面的话被银白洪流吞没。阿鸾扑过去抓住那枚冻梅核的瞬间,玄色护腕与银纹突然同时炸裂,青光与幽光交织成茧,将她和两颗半心裹在中央。梅种抽芽的剧痛突然变成酥麻,她感觉骨缝里钻出无数细根,顺着血脉缠上那两颗半心,而掌心的蜜罐彻底碎裂时,九味魂息突然凝成朵完整的绿萼梅,花瓣上浮现出归鸾未写完的那个字:
“心。”
黑暗退去的刹那,阿鸾看见自己锁骨处的银纹花苞完全绽开,花心嵌着枚跳动的梅核,一半冰白,一半赤红。寒潭裂口里的银白洪流突然安静下来,铀主的战甲碎片在水面拼出半张少年脸,左眼是琥珀色,右眼是墨黑,正对着她笑:
“原来活气是会顺着根须爬的。”
龙血梅的震颤声突然从头顶传来,石盖上方透出微光,阿鸾抬手摸向心口,梅核跳动的节奏里,她分明听见两种心跳声在共鸣——一种像归鸾煮蜜酿的铜壶,一种像影主黑袍的龙涎香,缠在一起,竟与她自己的心跳合出了三拍子。
“该出去种梅了。”
不知是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鸾握紧那枚合二为一的梅核,银纹花瓣顺着手臂爬向短刀“苍”,刀身青光里突然映出幅新画面:昆仑墟的雪地里,株双生梅正在破土,左边开着冰白的花,右边结着赤红的果,树下站着个银纹缠腕的姑娘,眉眼间既有归鸾的温柔,又有影主的凌厉,脚边还蹲着个左眼琥珀右眼墨黑的孩童,正用金红汁液在雪地上写字。
石盖被龙血梅顶开的瞬间,阿鸾听见梅核里传来声极轻的抽芽声,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她的血脉,往昆仑墟的春天里钻。而掌心残留的蜜罐碎片上,孩童那行“梅心在你脉里跳呢”的刻痕,突然渗出了带着体温的血珠。